33

明玫第一次被賀老爺傳喚。她跟着來傳話的賀孝家的,一路來到賀老爺的外書房。

她一路想着賀老爺找她何事,向賀孝家的打聽,這女人嘴嚴,一問三不知的只給笑。

賀正宏一身澱藍色輕袍便裝,站在書房窗前的長案旁,正低頭凝視着案上展開的一副畫,一身寂廖蕭條的感覺,灑脫無羁的影子全無,竟有些落拓的意思。

見明玫進來,賀正宏擡起頭來,嘆了口氣,把面前的畫往明玫面前一推,什麽也沒說。

那畫上是一個回頭而笑的女子。定然是剛剛在奔跑,滿頭墨發飄舞,嘴角彎着,一嘴扁貝似的牙齒明亮,大眼睛裏盛滿笑。一個神采飛揚的女子。

賀正宏看着明玫,頗有幾份慈祥道:“這就是六姨娘,你的生母。”

明玫輕輕“噢”了一聲,把頭垂的低低的看着畫像不語。她比較不知道該給賀老爺個什麽樣的反應。淚眼婆娑還是悶頭傷心。

這位之前她想抱的大腿,一直也沒有機會抱上。來時路上她還在想,這麽好的一次機會,她該怎麽利用,怎麽抓住賀老爺這根稻草呢?她想不出來方法。撒嬌賣乖捶背揉肩那一套,她自己做起來不得心應手,而這貨大概也不會吃她的,并且也太顯突兀,賀明璇那一套,倒底并不适合她。

以前,做為一枚不怎麽到正房走動的庶女,她常常見不到晚歸的賀老爺的身影。大型的節日聚會時,她是角落裏的那一個,便是看到他的身影,但滿屋人影晃動,賀老爺大多眼風都不會掃到她一下。這段時間以來,除了賀老爺給過她一個玉瓶,說過一句睡前多動的話外,什麽互動都沒有。

明玫覺得自己真是個得過且過的人。這種情況的造成,除了那些客觀原因,自然是因為她沒有積極主動的緣故。人家子女衆多,而她只有一個老爹,她不主動往上湊,那人家不認得她都不奇怪。

她曾仔細研究過賀老爺的喜好。發現他喜歡五小姐的最大原因在于那妞潑辣,什麽話都敢說,似乎什麽事兒都敢做。

明玫覺得,或許她也可以直抒胸臆一回?

只聽賀老爺看着她幽幽道:“你竟是和她無半分相像。”

那畫上的女子是不像她,明玫皺眉:“可也完全不象五姐姐呀?”

賀正宏奇道:“你的姨娘,和你五姐姐有什麽關系?”

“可府裏傳說因為五姐姐像六姨娘,爹爹才偏寵五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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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寵?怎麽,你覺得我寵你五姐比較多,冷落了你麽?”

明玫窘,就算她是有這樣的心思,可被個還不太熟的人當面說在争寵,她那顆曾是自強自立女青年的心還是覺出小小的羞辱來,她還是需要再适應。她擡起頭來聲音略硬道:“我比較在意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閑話傳出來。”

這明擺着不是很奇怪麽,不是關于六姨娘的事被封口了嗎?府裏下人不都見過六姨娘嗎?為什麽偏有這樣的話傳出來?讓被寵壞的賀明璇心中不爽,時時找自己麻煩。

賀老爺聽了,眼神閃爍地看着明玫。這丫頭的小腦袋瓜裏,果然有在琢磨着些什麽呢。

但明玫的态度還是讓他有些不快,賀正宏訓道:“父慈子孝,家宅和睦之道,你不懂麽?竟然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

“父慈子孝不是父慈在前麽?”明玫嘴快地反問道。

賀正宏着惱了:“小孩子家家的,牙尖嘴利有什麽好?不讨人喜歡,沒有一點規矩......若非因你,六姨娘如何會死!”真是越說越生氣啊。

......竟然怪她!

“六姨娘難道一個人會生出孩子來?要怪該怪爹爹自己才對。”你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産物,憑什麽怪別人。

賀正宏真惱了:“你才多大,就懂這些個?還大言不慚胡言亂語,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

“爹爹要懂規矩,府裏就不會有這麽多姨娘了吧?話說你的姨娘數沒有超标嗎?欺瞞主母,私納j□j算不算沒規矩?我還奇怪禦史言官為什麽不參爹爹,是爹爹身份不夠人家懶得費唾沫呢,還是爹爹手段高明暗箱操作的太歷害堵了誰的嘴。”

賀正宏大怒,青筋直跳看着賀明玫。這賀府裏,誰敢給他倔頭啊。那幾個兒子個個聽話懂事,只一個小五鬧騰些,也是他一瞪眼就安靜下來的。竟有這麽個孽障,沒有輕重不知死活地敢跟他猛嗆。

他直忍不住想打人。可是打女人賀老爺還是做不到的,沒品也有個下限,別說女兒,兒子他也沒打過啊。

偏明玫就站在他身前,一動不動看着他。那不閃不避的眼光直瞧得賀正宏火沖腦門兒,眉須皆張。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賀明玫的後衣領,就那麽把她提溜了起來,直提溜到眼平齊的位置才停下。

賀明玫忽然腳就離了地,大驚之下手腳齊動一陣亂掙,直撲騰得如一直待宰的雞一樣,可惜徒勞無功。等再升高些,她倒不敢掙了。

賀正宏看着被舉在眼前兒的小女兒,在空中果然老實許多,卻也只有微微地緊張,目露警惕地看着他,似乎在考量着他會把她怎麽辦。那張小嘴倒也不噴口水了,不過糟心的是她那樣子看起來也沒有多害怕。

她還是不怕他。

賀正宏有些損敗,又不能真的把她在手上揮舞幾圈然後摔出去,便欲怒斥幾句以示威攝,就見賀明玫緩緩舉起手裏的畫來,遮住了自己的腦袋,擋在了他的面前。

畫面上,那女子燦笑開懷。

賀正宏盯着那畫中的女子好一會兒,忽然覺得有些明白了:這小七平時也不見言語如此無狀,現在提起自己姨娘便亂發脾氣,原來是跟她姨娘鳴不平呢。雖然沒有養過,到底母子連心呢。

賀正宏便消了些火氣,只在心裏頗有些無耐咬牙:葉嬌,你看這小東西故意氣我,她就是故意的,她欺負我不能把她怎麽樣。

卻聽明玫在畫面背後緩着調子說起了軟話:“爹爹不要生氣,是小七一時性急說快了嘴。本來這些話,只放心裏想想不說出來就行了。不過人還不就那麽回事兒,誰于那規矩禮教上不稍微越點兒雷池或打個擦邊球呢,爹爹你何必一百步惱我十步。”然後她又自辯開脫道:“爹爹的私事兒我這麽個小人兒都知道了,自然合府都知道了,所以老爺不用掩耳盜鈴當秘密了,也不用處置我滅口了。”

一句話又說賀正宏恨不得摔死她算了:“我是你父親,滅你?你心裏都在想些什麽東西,?難道你是覺得我比虎尚毒嗎?”

不滅就好啊,賀明玫暗喜:“那倒不是,爹爹只是不大關心我的死活罷了,食之大概你還食不下去的。不過若是到了西伯昌的地步,為求自保只怕可難說着呢。”

竟是針峰相對,寸步不讓?

賀正宏用另一只手把賀明玫手裏的畫收走,盯着賀明玫的眼睛,狠聲道:“你心裏真這樣想的?你竟敢這樣妄議長輩?”

明玫聲音依然軟軟的,緩緩道:“不敢,爹爹,這只是實話實說吧?不是妄議是正常議。”然後眼睛緩緩眨巴幾下,看着賀正宏一臉無辜狀。

就這麽對視一陣兒,賀明玫終于先咬了咬嘴唇移開了視線,算是敗下陣來,耷拉了一會兒腦袋,朝地翻了幾個莫可奈何的白眼。然後擡起頭來,用軟趴無力的聲音說道:“爹爹,小七錯了,真的知道錯了。爹爹放我下來吧,仔細累着胳膊。”

賀正宏哭笑不得。他緩緩放下明玫,兩人便都一陣沉默。

這個小七竟是不怕來硬的?就這樣的脾氣,早晚會吃大虧。賀正宏想着,自己叫她過來明明是要和她好好說話的,怎麽竟被她氣得忘了形?

他不由瞪了明玫一眼,卻見那小人兒低着腦袋數螞蟻。

許久,賀正宏似是有些艱難地開口,和平時高聲大笑神采飛揚的那位不拘小節的武将形象相去甚遠,他聲音沉黯着道:“你剛才怪我氣我,也是對的。六姨娘的死,都是我的錯。那日若非我沖進産房去,看到她出血不止,亂了方寸,她可能就不會,就不至于死于非命......都是我愧對于她......”說到後來,越發有些黯然神傷。若非她某天進了賀府,也許,她仍在湖邊打漁織網,赤腳奔跑,笑得豔若雲霞,把漁歌唱得響徹整個湖岸。

明玫靜靜地聽完,不置一詞。

賀老爺說雪天路滑,大夫久侯不至。可是冷婆子說到賀老爺的寵愛時曾說,六姨娘懷孕到八個月多月上,曾有過兩次見紅,吓得賀老爺晚出早歸夜夜親陪。

這樣的寵愛緊張會想不到找大夫在府裏住着待産以防萬一麽?

真相昭然若揭,可再昭然也不能揭。他想讓她相信他給的理由,所以她就得相信那是真的。

明玫不知道,如果将來自己是那個正妻,面對戳心的寵妾,是否下得了狠手。而如果她是那個為妾者,又該如何自處。生活是道多面題,她也沒有正解,只能且行且看。

畫上的女子,身為妾室,從頭到尾都是被寵愛着的。臨死之時,亦被自己的男人緊緊護在懷裏,聲催淚下的聲聲喚着,那鐵骨柔腸的男兒淚,是否能填滿那女子的心?她可有怨,可有恨?

明玫不知道,她只看到畫上的女子,那飛揚的眉眼間,是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喜樂神采。

沉默良久,賀明玫道:“爹爹請節哀,六姨娘被爹爹真心愛護,也許到死,她都覺得很幸福吧。”誰知道呢?人死煙滅,如今還能說什麽呢。

賀正宏沒想到明玫竟是這樣的反應,一時倒是怔了下,然後輕輕搖頭,嘆息道:“真心愛護......”卻又收住話題,對明玫和藹道:“......我知道,你其實是個好孩子,知道維護賀家,知道維護姐妹,你姨娘泉下有知,也定然欣慰。”賀老爺道。

她還是泉下無知好些吧。明玫腹诽。

後來,賀老爺又把他書房裏擺着的美人觳賞給賀明玫做為生辰禮物,交待她在院裏擺祭桌上供品好好祭拜六姨娘。

六姨娘話題算是從此正常化,明玫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膿包越早挑破越好,越擠的徹底越好。要不然漫長的歲月,她想老實不蹦達乖乖聽話,卻未必不會有人疑心生暗鬼看她如刺欲拔之而後快呢。

而被發了好孩子卡的賀明玫,因為前兩次外出表現良好,此次依然被領着,往焦國公府賀焦國公七十大壽。

依然是三母女同行。因焦府賀壽人多,車馬難行,特意三人同坐一車。賀明璐打扮得倒不過分繁瑣,端莊中透着清麗,只有些過分緊張,一路緊攥着明玫的手不放,忽然和這小七成了親密姐妹的樣子。

這焦國公府,正是那焦恩贊美男的出産地。

今天又是給老國公爺拜壽,到時大堂裏人多混雜,那男女之界便有可能不那麽森然。沒準,她可以親自看他一眼呢。明璐一路越想越惴惴,恨不得立時就到大廳才好,只覺時間怎麽變得如此之慢。

好不容易挨到了焦府正廳。只見大廳裏果然人頭攢動。大廳偏左的位置立着一長排的屏風,把大廳分為兩半,女眷居左,男眷居右。明璐心急地時時盯着屏風的細縫細瞧,卻也只聽到人聲喧嘩,卻不知哪位才是正主。

她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讓小妹出馬。便悄悄把明玫扯到一邊,低聲交待道:“小七,你人小,不用呆在女眷這邊,你去那邊瞧瞧去。咱們來焦府一趟,連焦府的主子們都沒見過。你去看看,那焦府的幾位公子都長什麽樣,回來細細告訴二姐好不好?”

明玫看着明璐熱切的眼神,心想,如此也好,盲婚啞嫁的,女孩兒到底吃虧,她便去替他把把關也好。

明玫點了頭,便扭頭去找大太太,賀明璐害羞,到底沒敢給大太太說,她還是報備一下吧,拉了大太太悄聲道:“太太,二姐姐說,讓我去那邊玩,瞧瞧焦府的公子們長什麽樣。太太說小七能去麽?”

大太太便笑了笑,輕輕點了點頭。

小七便繞過屏風往男眷那邊去。

才轉過屏風,便聽到一陣嗡嗡人聲裏傳出一陣雖壓抑着音調卻仍有些高昂爽朗的笑,可不是唐玉琦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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