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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徑上篝火生起,一幹士兵四五個擁在一個火堆旁取暖。
“卻不知那高位的人們都是怎麽想的,派這麽十幾個人奔波這麽遠,來抓一個人,”那個士兵呸了一聲,“上次咋就叫他跑了,說是抓不到,還不如說放更準确……”
正說着,他對面的士兵突然用肘往他肩上一撞,他正要罵娘,就看到十步開外的穆清河。
那士兵吓得面色鐵青,沒想到穆清河只是掃了他一眼,便回到帳中。倒是穆清河身後的唐軍師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那士兵打了個哆嗦。
唐筠心中默嘆一口氣,也快步緊随穆清河進入帳中。
“清河......”唐筠想了又想,終究按捺不住。
“嗯?”穆清河仿佛安然無事,邊解下鬥篷邊盤腿坐到桌前。
唐筠又頓了頓,終是說道:“清河,我自認與你共同帥兵出征三年有餘,你還是信的過我的。”
穆清河挑眉笑了笑:“忽然說這種話做什麽。”
唐筠未理睬穆清河的問題,接着道:“你那點心思在旁人面前做做有就罷了,還能瞞住我?當日,你救他我看在眼裏,他渾身是血地載你回來我亦看在眼裏。我唐筠自認不是世俗之人,若你和胡風真有什麽……”穆清河淩厲起來的目光讓唐筠一驚,使他硬生生改了口,“那好,便是沒有什麽,以你們的交情,和你将軍的官銜,也不該是你來捕他。三皇子分明是不懷好意……”
“唐筠,”穆清河突然出聲打斷,“其實你這次沒必要來,不過是抓一個人而已。”
唐筠簡直急得跺腳:“我處處為你憂心,你反來嫌棄我。”
“聖上他對我心存疑慮,父親又對我百般為難,上次我故意放他出京,已是還了他的救命之恩……”
唐筠顧不得自己平時溫文爾雅的儀态,往地上啐了一口:“這又不是做買賣還錢的事,你說兩情就真的兩清了嗎。”
他自己撫撫胸口,緩過氣來接着講:“反正此處也沒有外人,我便直說了,聖上此時做得着實太狠了,算得了什麽大丈夫。再者,他也太看得起胡風了,如此一個落難的皇子能成什麽氣候,派我們追出京城這麽遠。”
穆清河苦笑一聲:“倒也并不是有什麽威脅,只是他那樣的存在,本身就不被人類所接納。像是眼中沙,牙中刺,不會造成傷害,只是讓人不适。就如同你看那男人搔首弄姿不适,看那女子相愛不适。他們與你無幹,但許多人都恨不得他們消失在世上,因為他們不一樣,他們是異己。人類天生如此,對與自己不同的東西有所恐懼。只要胡風還待在這個世上一天,聖上在龍椅上便坐不安穩。”
“你既知是如此,還要追殺胡風麽。”
穆清河微微阖眼,臉上露出了一絲讓唐筠心疼的疲倦:“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出征時立下的壯志嗎?我的使命便是保衛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不讓鮮血浸染我們的故土,不讓哀痛挂于百姓的臉上……如今南方未定,北方屢屢有外族入侵,我并非在意功名,只是此刻定不能皇上對我存有疑心,我定要保住這将軍之位才有能力守護我想要守護的東西……”
“穆清河,你不過在找借口罷了,”唐筠一掌拍在桌上,“你根本就不敢面對你的內心。我看,你根本殺不了胡風。”
唐筠兇神惡煞的表情讓穆清河有些許愣神,那個沒來由的吻不合時宜地飄進了他的腦海裏,他的臉色陰晴不定。
“我只是還存有愧疚之情罷了,這很正常……”他像是在對唐筠說話,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話,“方才有士兵來報,已經發現了胡風的蹤跡,不出三天,我就能将此事了結。”
唐筠皺緊眉頭:“我倒不是如何在意胡風的性命,只是你莫要後悔才好。”
自那日起,胡風已逃亡了十餘天,他随意找了匹馬沒日沒夜地趕路,本以為那人類皇帝會放棄,誰知竟一直有追兵跟随。
策着馬,沒目的地奔走,廣袤的土地映在他的眼裏,他深深地覺得自己不屬于任何地方。絕望的感覺吞噬着他的精神和肉體,終于在近日裏,與他相伴的馬兒癱倒在地,他也被重重甩到地下。
這幾日陰雨不斷,他的左腿處一陣陣地痛。不知為何,他被包裹在铠甲裏的劍傷遲遲沒有好的跡象,臉上的那吃傷口也有逐漸惡化的趨勢。
這幾天只從幾戶農家中讨到了些幹糧,渴了便胡亂喝些生水。他的各方面都到了極限,腦袋有時會撕裂般地痛。
最近,他“住在”一個亭子裏,周圍的農家看到他的眸色都對他避而遠之,想起一個婦女驚叫這将衣籃摔到地上的情景,胡風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這大概已是中原人類領土的邊界,山脈漸漸嶙峋起來,再翻過一座山,說不定就能到外族去。
這麽想着,旁邊的草叢裏傳來沙沙的聲音。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鑽了出來,将手裏的籃子放在亭邊磨損的臺階上。一股股飯菜的香氣鑽入到胡風鼻裏,原本毫無知覺的腹中突然感到空空如也。
這個孩子一連幾天都送飯過來,胡風剛來此處時無意遇見了祖孫倆,想必這飯菜也是那老人叫孫子送來的。
幾頓飯送下來,這孩子從最初的膽怯,慢慢變得好奇。圓碌碌的眼睛也敢朝胡風身上停留一會兒,只是一旦發現胡風看他,他便立刻鑽進草叢消失不見。
對于人類,胡風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尋常百姓與他并未有過糾葛,只是每當想起人類,胡珀臨死前的樣子便會萦繞在他的腦海。一種可怕的毀滅欲望會在他內心蔓延,他看着眼前那孩子單純的眼神,甚至有過掐死他的沖動。胡風曾被自己的念頭吓了一跳。
他迷惑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其實他已經灰暗的不成樣子了,至少他這麽認為……
這次又膽大了些許的孩子看到胡風愣神,竟然又拿起臺階上的籃子,從中拿出一個白面饅頭遞到胡風面前。
“哥哥,映兒給你吃饅頭哦。”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胡風鼻頭一時有些發酸。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手。曾經,也有一個人在他最無助時對他伸出了手,在他粗糙的唇上落下一吻,那時,他以為這會是支撐他的希望……
伸手去接饅頭的胡風瞳孔忽然一縮,反身将孩子緊摟在懷裏。後肩傳來箭入皮肉的聲音,胡風悶哼了一聲。
再轉頭看去,一個士兵隐蔽在草叢裏,手裏弓弦來開,仿佛還要再射第二箭。胡風顧不得疼痛,将腰上的匕首飛出,沒入那人前胸,士兵應聲倒在了血泊中。
懷裏的孩子拼命地掙紮,胡風想要安慰,卻看到他小小的臉上滿是驚恐,粉嫩的臉蛋上也染上了一絲血污。正欲幫他擦拭,孩子卻向後躲般摔坐在地。
沒有哭泣,只是渾身上下都在顫抖。爬起來後,蒼白着小臉頭也不回地跑回了草叢。
胡風呆呆地立在那裏,血從肩膀的傷口處一滴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個個鮮豔的圓形印花。
哈,連着一個也離他而去了嗎,他……不是怪物啊……
咬着牙,将箭一把從肩上拔出,扭曲的姿勢更使傷口擴大了。血飛濺到他的臉上,留下殷紅。
用死去士兵的衣物粗糙地包紮了一下,胡風知道自己只能一瘸一拐地向不遠處的山峰走去。
只要過了那裏,就是另一個首領的領土了。
奇怪的是,芸芸衆生總有求生的欲望,蹒跚地走了半路,胡風突然覺得好笑,自己還在掙紮什麽呢?
雨開始下了起來,路上時不時地冒出來一兩個追兵,似乎不再有殺他的意思,只是半打半引的将他領到一個地方。
罷了,随他們的意又何妨。
當他攀上最後一塊濕漉漉的岩石時,看到那個人在不遠處等着他。
這就是攀頂的嘉獎嗎?
山頂的風鼓鼓地吹奏,仿佛戰場的號角。山峰頂端有一小塊平底,一邊是百尺懸崖和連綿的山脈,一邊是低窪,可以依稀透過薄霧看到胡風暫住過的村莊和秋日裏殘敗的樹的剪影。想不到竟在此處與他同看山河的壯麗。
胡風将劍插在地上,盡力将背挺直。
他對這個人的感覺已經變得複雜,只是胸口裏還是有什麽不争氣地咚咚加快了跳動的節奏。
那麽一絲絲的感情想要流瀉出來,被他壓制住。再出來……再壓住……
雨傾盆而下。
他還不知道他對他卑微的感覺,想要在這最後的時候說出口,卻還是辦不到。甚至也已經沒有辦法再說出那句話。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扭曲的可怕,因為此刻,他對這個人的感情濃烈得可怕。但,已經不必再緊張了,已經不必再掩飾了,再也不必思考在他面前要做出什麽樣的表情才算合适,再也不必因為想不出來合适的表情而不得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穆清河看着胡風皺了皺眉。他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麽,可胡風卻先他一步走了過來。
胡風将唇貼到穆清河耳邊,幾乎半個身子癱倒在他的身上。血腥味刺入鼻中,穆清河的心中微微刺痛,漸漸這種痛擴散蔓延開來,讓他想伸手扶住他。
胡風張動着幹裂的嘴唇,緩慢地變換着口型,一字一頓,可他自始至終未發出一個音節,只有粗重的喘氣聲和雨聲交融。驀地,他一把将穆清河推開,發出幾聲凄厲的冷笑。
穆清河握拳的手不住顫抖,他看到胡風踉跄着向後退了兩步。雨珠翻滾着打在他的臉上,從他下巴上滑落。曾經被穆清河贊許的黑發淩亂地粘在他的頸上、肩上。被主人百般愛護的戰衣此刻在泥水的澆灌下早已失去往日的光彩,暗紅色的血跡隐隐從中滲出。
穆清河永遠忘不了那時胡風的眼神,曾經在他眼底閃爍的情感,此時毫不隐晦地奔湧出來,卻又摻雜了無盡的失落及恨意,甚至還有一股沖動埋藏在其中……仿佛受驚的小動物,在最終的一刻終于絕望地露出獠牙,準備撲上來咬斷獵手的喉嚨。
可他最終沒有……
他幾乎站不穩,跌撞着一步步向懸崖移去,金屬做成的假肢拖在地上留下一條深痕。
穆清河的胸口一陣陣抽搐,看到那個人一步步走向自己所設計的死亡,他竟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滿腦子只剩不能讓他死的念頭。
他猛撲向懸崖。那人看着他露出了一個寧靜之極的笑容。
那是穆清河第一次看到胡風臉上露出笑容,很淡很淡,卻使他硬朗的臉廓都柔和起來,脆弱得讓穆清風不忍直視。
“穆清河,”他跳崖前用很輕的聲音叫道。即使雨聲很大,穆清河還是聽清了,“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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