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陸無惜從水下密道逃走之後,內衛府衆便将茶舍裏裏外外搜了個底朝天,卻正如衛梓怡所料,除了那一紙殘缺的藥方,他們的人馬一無所獲。

此次郢州之行,從吳慶被殺到周儀之死,全在陸無惜掌控之中,內衛府人馬就像一群被人牽了繩子拉到大街上跳跳雜耍的猴,贻笑大方。

衛梓怡接任內衛府副指揮使一職以來,還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

她率領的一衆兵馬無功而返,還沒踏進縣衙大門,便聽院內傳來譏笑之聲:“衛大人這是在哪條陰溝裏翻了船,怎麽落得這般狼狽?”

“你少說風涼話!”衛梓怡尚未開口,魏辛便忍不住站了出來,憤聲說道。

衛梓怡擡手制止魏辛,不論如何,俞秦武是名正言順的副指揮使,官居從三品,魏辛出言不遜,以下犯上,會讓對方拿捏把柄。

“俞副指揮使,有時間在這裏耍嘴皮子……”她掀了掀眼皮,輕蔑地掃了俞秦武一眼,“倒不如說說看,這郢州城的案子,您辦了幾件?”

俞秦武臉上冷笑一僵,随即沉下臉來,幾要将衛梓怡生吞活剝。

郢州連發數起命案,皆由衛梓怡偵破,雖然犯案兇手尚未緝拿歸案,但要論功績,他俞秦武比衛梓怡卻是遠遠不及。

他緩緩收起笑容,與衛梓怡遙遙對峙:“區區一介小輩,竟敢如此目中無人!”

話音未落,卻聽得锃一聲輕響,一道人影瞬間欺近,只一剎那,衛梓怡那張冷厲的臉龐便在俞秦武的瞳孔之中放大。

不料衛梓怡敢當衆動手,俞秦武一時不察,竟被刀鞘抵住喉嚨。

迎面一股大力推着他後退,後背咚的一聲撞在牆上。

衛梓怡鋼刀出鞘半寸,刃口泛着冷銳的寒光。

“你要殺我?!”俞秦武驚怒交加,聲音驀地拔高,近乎失态。

可他與衛梓怡四目相對,只瞥見一雙幽寂的眼瞳,那眼神冷酷肅殺,沒有一絲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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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無法言說的恐懼從他心底滋生出來,令他确信,衛梓怡真的敢動手殺人。

她就是一個不顧後果,不講原則的瘋女人。

“俞大人,這是最後一次,好好珍惜活命的機會,別再試圖激怒我。”

衛梓怡的嗓音很冷,比那将要結冰的湖水還更冷幾分,“否則,你會後悔。”

說完,她放下刀,率衆走進縣衙。

俞秦武雙手捂着喉嚨,心有餘悸地激烈喘息。

衛梓怡沒走多遠,突然停下腳步,俞秦武下意識繃緊背脊,驚懼警惕地提防着她。

卻聽衛梓怡背對他說:“陸無惜目的達到,不會在郢州久留,若半個月內尋不到她的下落,你我繼續調查已是無用之功,冬至日前返京複命吧。”

随後,那背影便繼續遠去,消失于回廊之後。

俞秦武渾身發冷,五指按壓處尚餘刀割般的刺痛。

他垂下頭,瞥見指尖一抹殷紅血跡,不由咬牙,低聲怒罵:“瘋子!”

忙忙碌碌又是半個月,天衍宗的人馬銷聲匿跡,內衛府在郢州掘地三尺也未能尋到有價值的線索。

俞秦武在衛梓怡那兒受了氣,不得發作,便折騰他手下的人。

這幾日來,縣衙裏邊兒氣氛沉重,內衛府衆大氣都不敢喘,整天在外奔波,尋找陸無惜的下落,卻始終無果。

“大人,新上任的縣令明日便該到了。”魏辛端來一碗熱湯,放在衛梓怡手邊。

衛梓怡手中案卷再翻過一頁,掃了眼熱氣騰騰的羹湯,忽而眉頭一皺,自發間拔下銀簪,沒入湯中試探。

只一眨眼,黑氣順着簪腳往上爬。

“怎會有毒!”魏辛臉色大變。

霎時間遍體生寒,她噗通一聲雙膝跪地,惶急道:“屬下該死!”

這湯是她親手端過來的,毒性之烈,她竟未曾發覺,若衛梓怡飲下這湯羹,她必然難辭其咎。

“不關你的事。”衛梓怡面色平靜地放下銀簪,吩咐她,“去查,這湯除你之外,還經過何人之手。”

周儀在郢州任縣令十六年,行賄受賄,貪贓枉法,手上疑案錯案幾能堆成一座小山。

待其入獄之後,她派人去抄家,竟從周儀床底下搜出兩箱沉甸甸的金條。

盡管沒有抓到陸無惜,但查辦了周儀這個大貪官,她也不算無功而返。

等交接過後,她就該回京複命了。

她手裏還有一張收受薛忠程賄賂的名錄,此次回京,還有一場惡戰,就看順着這條線,有多少人将受牽連。

所以,必然有人不願見她安然回京。

“屬下知錯,往後定不會再有同樣的疏忽。”魏辛連磕好幾個響頭才驚魂未定地起身,端起那碗毒湯,快步離開書房。

衛梓怡合上案卷,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倏地憶起那日,燭光清寒,蔥白兩指挑起她的下颌,絕代佳人與她四目相對。

——衛大人這皮相,可不輸京城萬千佳麗,怎麽非要舞刀弄槍,落個煞氣沖天的惡犬之名?

“惡犬麽……”她勾起唇角,笑意森寒。

京城的冬天特別冷,每每剛過立冬就開始下雪。

又是一個早早落雪的冬日,街上行人不多,一聲尖銳的犬吠打破長街寂靜,瘦小的身影在風雪中狂奔。

她嘴裏叼着一塊腐肉,背後跟着一條野狗。

眼看就要被狗追上,她倉惶拐過街口,情急之下沒看清路,迎面與一人撞上。

那人與她身形相仿,被巨力沖撞,踉跄着退了好幾步。

雪天路滑,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跌坐于地,一雙眼睛水盈盈的,迷茫地望着她。

腐肉飛出老遠,身後野狗朝她飛撲而來,泛黃的尖牙散着濃郁的腥臭,欲報她犬口奪食之仇。

她想躲,但手腳都被凍僵了,方才那一摔,渾身骨頭好似散了架,動都動不了。

她怨恨地瞪着攔路之人,怪他們擋了她的道,如果她被野狗咬死,這賬就記在他們身上。

卻聽破空之聲響起,一枚飛镖從暗處飛來,精準釘入那野狗的腦袋。

野狗噗通一聲跌落在地,掙紮幾下便沒了動靜。

女孩兒驚魂甫定,在大人攙扶下站起來,小手抓着衣角躲在長輩身後,小心地瞧着不遠處披頭散發,衣不蔽體的小乞丐:“你沒事吧?要不要去看大夫?”

小乞丐露在外邊兒的兩條胳膊青一塊紫一塊,新傷疊着舊傷,有被狗咬的,也有被人揍的。

女孩兒話音落下,那乞丐卻不應聲。

她沉默地掃了一眼跌進臭水溝的腐肉,回頭拽起地上的死狗,轉身就走。

可沒走出幾步,驀地頭暈眼花,她眼前一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随後竟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再醒來是在一間燈光敞亮的屋子裏,她躺在床上,身上蓋着幹淨的錦被,床邊燒着炭火,将室內烘烤得暖洋洋的。

“大夫說你是餓暈的。”耳邊響起女孩兒軟糯的聲音,落在耳朵裏,像極了小時候喝的糖梨水。

她轉了轉眼珠子,視線便同說話之人對上。

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明眸皓齒,五官精雕玉琢,雖然還未長開,卻已初見姿色,長大了定是個不可多見的美人。

特別是她那雙水潤明亮的眼睛,眼神軟綿綿的,沒有絲毫攻擊性,與小乞丐兇狠警惕的神态有着雲泥之別。

一看就是大戶人家不谙世事,也不懷心機的大小姐。

她手裏端着碗清粥,那瓷碗比她的手還大兩分,晃晃悠悠的,令人擔心是否下一瞬就得潑出來。

粥香撲鼻,床上的乞丐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翻身坐起,一把搶過粥碗,狼吞虎咽。

女孩兒着急,勸她:“你小心一些,燙。”

三兩口清粥下肚,連碗底都舔了個幹淨,身子暖了起來,似也恢複了些體力,她将瓷碗放在床頭,掀開被子就要下地。

女孩兒攔住她,不解中夾帶兩分惶急:“你要去哪兒?大夫說你得卧床休息。”

她未曾介懷眼前之人的無禮,滿腔皆是赤誠的好意。

可惜莽撞無禮的乞丐并不領情,她用力撥開女孩兒的手,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也不是頭一回得人憐憫,但天底下沒有白得的好處,這是她數次用命換來的教訓,早已刻骨銘心。

女孩兒被她的眼神吓到了,緊張地縮回手,神情無助,更多的是委屈。

她從女孩兒身邊繞過去,頭也不回地朝屋外走。

身後傳來兩人說話聲,府中奴仆不知何時出現在小女孩兒身邊,語重心長地勸戒:“小姐,老奴适才告訴過你,有些人可以救,可有些人不值得。”

“可是……”女孩兒的聲音極輕,卻很堅定,“舉手之勞,救下的是一條人命。”

衛梓怡驀地睜眼,入目一片昏沉沉的黑暗。

夜色正濃,窗邊灑落一束銀輝,方才所見那一幕幕,原來都是夢。

她起身,愣怔地望向窗外,寂靜的庭院中,正吹着與那日相似的寒風。

這麽多年,她其實不常想起過去。

夢一旦醒來,畫面便模糊不清,她不記得那小女孩兒的模樣,只對其腰間一物尚有殘餘的印象。

那是一枚價值不菲的玉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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