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內衛自驿站取走一輛馬車,将錢錦複的屍身連夜帶回京城。

衛梓怡回京複命,內衛府的燈火亮了一夜。

第二日天不亮,指揮使攜衛梓怡和俞秦武乘着夜色進宮面聖。

衛梓怡手中有薛忠程行賄的賬目,帝王為維穩朝政,從中挑了兩個典型,殺雞儆猴,敲山震虎。

為此事出力最多的內衛府,雖然令朝堂上的貪官污吏聞風喪膽,同時也是不軌小人的眼中釘。

皇帝點名讓內衛府三人下朝去書房議事,這一待便是一整日,日落時分才離宮。

魏辛早在內衛府門前等候,見衛梓怡臉色蒼白,像生了一場大病,十分擔憂,快步近前關切詢問:“大人,你怎麽了?”

可衛梓怡卻面沉如水,一語不發。

她仿佛沒聽見魏辛說話,向指揮使拱手告退,便大步離開。

俞秦武駐足,立于廊前,單手托着下颌,饒有興致地看着衛梓怡失魂落魄的背影,冷笑道:“郢州之行出師不利,遭了聖上責罰罷。”

衛梓怡雖然偵破了一件大案,懲處了貪官周儀,卻也因此惹禍,連累青岳山驿臣被刺身亡,而朝廷最初派給她的任務,調查天衍宗,此事無疾而終。

功是功,過是過,此次任務未能完成,衛梓怡該擔全責,推脫不得。

魏辛聽不得俞秦武冷嘲熱諷,礙于身份,又不能當面頂撞,內心憋屈難受,遂冷着臉從其身旁走過。

衛梓怡兀自回到後院,嘭的一聲關上房門,便再未出來。

是夜,魏辛端了一碟羹湯敲響衛梓怡的屋門,禀明來意之後,聽得屋內傳來聲響:“進來吧。”

魏辛推門而入,見衛梓怡只着一件單衣,神情漠然地坐在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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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門。”她冷聲道。

魏辛連忙放下手中木托,轉頭将屋門關上。

再轉身,就見衛梓怡從床頭矮櫃中取出兩個巴掌大的玉瓶,朝她招手。

魏辛快步近前,聽得衛梓怡對她說:“青玉瓶裏是金瘡藥,你拿去用。”

聞言,魏辛微怔,下意識瞥了眼自己肩上的傷。

衛大人記挂着她的傷勢。

她抿緊唇,心下動容,雙手接過藥瓶,應道:“謝大人。”

衛梓怡擺擺手,不甚在意地轉過身去,繼續把話說完:“這白玉瓶裏是化瘀膏,你且幫我敷在背上。”

魏辛大驚:“大人受傷了?”

衛梓怡沒有回答,素色衣衫自肩頭滑落,一道道青紫色的傷痕交錯着出現在魏辛眼前。

這傷痕一道疊着一道,紅腫發青,魏辛并不陌生,那些遭刑獄之災的罪臣,誰身上沒有幾道杖刑的傷痕?

可魏辛卻是第一次在衛梓怡身上看見它們。

“大人,這是……”魏辛嘴唇顫了顫,不可置信。

衛梓怡嘆了口氣,卻不解釋,只道:“上藥吧。”

以往十分乖順聽話的魏辛此時卻沒立即動作,她站在衛梓怡身後,握着兩只藥瓶,牙關咬緊又松開,良久,方垂眸道:“陛下竟如此心狠。”

內衛府是受朝廷直接調遣的特殊部門,而這次調查天衍宗的任務是皇帝指名下達給衛梓怡的。

因為衛梓怡任務失敗,沒有查到天衍宗的線索,聖上居然狠心對她用刑。

原是他們這些下屬數次失利,放跑了天衍宗的人,最後卻是衛梓怡來承擔罪責。

魏辛胸口擰着疼,不覺間兩眼蓄淚,上齒将下唇咬得發白。

衛梓怡覺察身後異樣,回頭瞥見魏辛一副強忍眼淚,要哭不哭的模樣,冷嗤道:“你哭什麽?”

魏辛如夢初醒,慌忙擡袖抹去眼角淚水,啞着聲回答:“屬下沒哭。”

“你若看不得這杖痕,便喚旁人來。”衛梓怡沒再追問,冷着臉轉過頭去。

“屬下可以做好的。”魏辛急促地喘了兩口氣,平複了激躁的情緒。

遂不再多言,沉默地收起金瘡藥,拔去化瘀膏的瓶塞,将藥膏揉于掌心,再仔細敷在衛梓怡背後的傷痕上。

這些淤傷輕輕一碰就會痛,盡管她沒有用力,想必上藥的過程也不會輕松。

但從始至終,衛梓怡未吭一聲,甚至不曾皺起眉頭。

魏辛替衛梓怡上好藥,後者從容地穿好衣裳,揮手讓她出去。

可魏辛駐足于床前,似欲言又止。

“你有話要說?”衛梓怡掀起眼皮,淡淡瞧了她一眼。

魏辛遂道出心中疑惑:“今日陛下入宮可有提及青岳山匪衆之事?陛下将作何打算?”

青岳山匪猖獗無比,不僅敢當街截殺衛梓怡,竟然還刺殺了驿臣錢錦複,如此罪惡滔天,自當盡早剿滅。

衛梓怡卻憶起今日金銮殿上,她将錢錦複死前之言上報時,皇帝态度古怪,只道了聲知曉,便無下文。

她遂搖了搖頭:“聖意難測,你我皆是帝王刀槍,只需服從命令,其餘不當多問。”

“大人教訓的是。”魏辛朝衛梓怡躬身,“桌上的蓮子羹是屬下守着煲的,大人可放心食用。”

言罷,她便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衛梓怡沉默地端過那碗尚冒着熱氣的湯羹,用勺子攪了攪。

一炷香後,魏辛前來收碗,羹碗見底,她愉快地彎了彎眉毛。

衛梓怡正在桌前寫折子,她識趣地沒問湯羹是否合其口味,安靜地收拾了桌子,見衛梓怡擱筆,便道:“指揮使大人讓您去一趟。”

“知道了。”衛梓怡應,撐着桌案起身。因傷之故,她步子微頓,險些沒能站穩。

魏辛适時上前扶穩她的胳膊,衛梓怡嘆息道:“我沒事,不必如此。”

“大人以前從不嘆氣。”魏辛長睫垂落,執拗地說,“今日屬下卻已聽見好幾回了。”

說完,她擡起頭,迎着衛梓怡的目光大膽詢問:“大人可是遇見什麽難事了麽?屬下可能為大人分憂?”

衛梓怡與之對視片刻,魏辛沒有退縮,仍直直凝視着她。

良久,衛梓怡方開口道:“是我自己疏忽大意,幾次三番在與陸無惜的較量中落了下乘,辜負陛下厚望,還牽連了無辜之人,陛下小懲大誡,對我已是寬宏。”

“可那分明不是大人的錯,要怪只能怪天衍宗賊子陰險狡詐!陛下怎麽能對大人用刑?!”魏辛急于維護衛梓怡,口不擇言地辯駁。

“魏辛!”衛梓怡沉聲喚她,待其一怔,她才繼續說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內衛府存在的意義,就是為陛下掃除障礙!”

“失敗便是失敗,沒有任何借口,也不能推卸責任!你身為內衛,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衛梓怡所言,字字铿锵。

魏辛沉默半晌,終低下頭去,誠懇道:“屬下知錯,大人莫要動怒。”

“罷了。”

衛梓怡擺手示意魏辛退下,而後獨自離開房間,赴指揮使之邀。

內衛府指揮使季明辰,乃是當今天子登基前就侍奉在側的暗衛都統,為帝王效忠三十餘年。

其名號響徹京城,文武百官聞風色變,即便朝堂上一人之下的宰相都要敬讓三分。

季明辰的房間屋門開着,燭火未滅,正等衛梓怡來。

衛梓怡行至階前,擡手輕叩門扉,待屋內傳來應其入內的聲響,她便邁步進屋。

屋中備了酒水,季明辰盤膝坐于桌前,案上擺了幾個小菜。

此人模樣生得尋常,若沒入人群中,轉眼便瞧不見影蹤,如非熟識之人,絕難将其與聲名大噪的季明辰三個字聯系起來。

衛梓怡于桌前駐足,朝那案後指揮使抱拳:“衛梓怡拜見指揮使大人。”

“你我不必拘禮,坐吧,陪我說說話。”桌案後的男人朝她揚了揚下巴,示意她入座。

季明辰雖已年過半百,卻精神矍铄,一雙眼睛幽深若海,便是衛梓怡在其手下辦案多年,也看不懂他眼底藏的東西。

衛梓怡依言在桌案對面空餘的軟墊坐下,主動開口:“指揮使大人尋卑職來,是有何事吩咐?”

被喚指揮使的男人卻是不答反問:“你傷勢如何?”

“區區二十杖,還不至于下不來床。”衛梓怡如實回答。

“自你升任副指揮使以來,我二人已許久未像這樣坐下閑聊了。”

季明辰神色感慨,“如今,你也不管我叫師父,開口閉口都是指揮使,到底是與為師生分了。”

衛梓怡垂下眼:“當初師父向陛下舉薦弟子任副指揮使,已惹一身閑話,如今更該注意避嫌才是。”

季明辰親自斟滿一杯酒遞給衛梓怡,聞言笑道:“副指揮使之位,自是能者居之,為師向陛下舉薦你,是因為你有才能。”

衛梓怡雙手接過酒盞,聽得季明辰繼續說:“為師行得端,坐得正,又怎會忌憚旁人猜忌?倒不想,你竟也在意他人言語。”

“是師父告誡弟子,京中水混,需處處小心。”衛梓怡低着頭,閉眼嘆息,“此次前去郢州,又叫弟子領教了一番什麽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聽得衛梓怡此言,季明辰驀地笑出聲:“到底是有能讓你也栽跟頭的高手啊,你能意識到這一點,也算不虛此行。”

言罷,他好奇地問道:“那天衍宗的陸無惜,當真這般厲害?”

“此女心智近妖,布局總能快人一步,即便當面交手,其武功也不在我之下。”

衛梓怡蜷起五指,握緊酒盞,驀地睜眼,“自弟子為朝廷效力以來,頭一次遇上這樣的對手。”

她看向季明辰,懇請道:“調查天衍宗的任務,弟子還會繼續跟進,我必要親手将陸無惜擒住,看看她浮華的外表下,裝的是一副怎樣的黑心腸!”

季明辰與她對視須臾,神色和藹地笑了笑。

“如此,為師手中倒有一個案子适合你。”

遂從袖中取出一個信封推到衛梓怡跟前,對她說,“吏部尚書鄭袁問昨日在家中設宴,留宿不少賓客,今晨卻在後院井中發現一具女屍。”

“屍體打撈起來,手心裏還死死抓着一個物件兒。”

季明辰将信封打開,翠綠色的玉環落入掌中,是一枚平安扣。

如是尋常平安扣倒也罷了,可這枚平安扣,兩面皆刻有葫蘆紋。

平安扣,葫蘆紋,天衍宗。

季明辰看着衛梓怡,雙眼炯炯有神,笑問:“衛大人,這個案子,你接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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