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你既看過林大夫替我開的藥方,便該知我活不長。”
陸無惜說這話時的語氣,仿佛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如同吃飯、喝水、睡覺,不過是人生在世必将經歷的一環,無所謂困擾,也不感到恐懼。
涼意浸透心扉,籠罩四肢百骸,衛梓怡緊繃着臉,需足夠克制,才能勉強抑制心中翻滾的巨浪,讓自己看上去平靜如常。
可越是如此,她越清晰地意識到,她正為陸無惜輕描淡寫捅破的事實感到痛苦。
疼痛無比鮮明,宛如一只看不見的手用力攥住她的心髒,巨大的壓迫擠占胸腔每個角落,令她呼吸滞塞,反應都比平時遲滞了許多。
因為知曉自己命不久矣,所以陸無惜無論什麽都能輕易放棄。
不論是她的性命,還是她的身體。
便是衛梓怡的要求再霸道,再嚣張,再不合常理,只要能以最快的速度達成目的,她便無所不用其極。
正如她的名字,無惜,亦無情。
越深刻地理解了真相,衛梓怡便越痛苦,越憤怒,越不甘願受其利用,這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
她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過來,自己才是最可笑的那一個。
她不過是在刻意回避事實,信誓旦旦說要親手殺死陸無惜,換句話說,便是在她動手之前,要求陸無惜無論如何都必須活着。
她原來是那麽一個虛僞又矛盾的人。
衛梓怡胸口起伏,艱難地從牙縫中擠出聲音:“陸無惜。”
——你好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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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個字在她嘴邊轉了一圈,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那些哄人的好話信手拈來,卻在将獵物馴服,拔去爪牙之後,将枷鎖松開,說要還她自由。
世間可還有比這更殘酷的刑罰麽?
陸無惜迎着衛梓怡的目光,微偏着頭,平靜的神情中露出些許困惑。
衛梓怡不确定這女人到底是真不懂,還是故作無辜假裝糊塗,她俯下身去,直直看着陸無惜的眼睛,勾着唇冷冷笑道:“你若死得早,我也就不用勞心勞力去履行約定了。”
“那可不行。”
陸無惜笑出聲來,雙手環住衛梓怡的脖頸,将她往下拉,直至近得能感受到對方撲在臉上的呼吸,“我也不願走得那麽着急,至少,想看大人如何将當年的真相查清。”
撇去方才短暫的虛浮,懸在半空的心跳終于落回實處,衛梓怡神色微松,便就着這姿勢再一次低頭啃咬陸無惜的嘴唇。
她肆意發洩心中積攢的情緒,按住陸無惜雙手的五指無意識地施加蠻力,在陸無惜細膩白皙的肌膚上留下刺眼的淤青。
陸無惜一聲不吭,任其施為。
可她越是順從,衛梓怡越是得寸進尺。
她像一頭發了瘋的猛獸,舉止嚣張,态度猖狂,竟在這雅室中,便不顧分寸地要扯下陸無惜的衣裳。
用這拙劣的伎倆,逼陸無惜反抗。
“衛大人。”
千鈞一發之際,陸無惜掙開衛梓怡的鉗制,将她一把推開。
她掃了眼淤青的手腕,皺起眉,面色沉凝地盯着衛梓怡,寒聲質問:“大人這是瘋了嗎?”
衛梓怡連着退了好幾步,後背嘭的一聲撞上圍欄。
陸無惜本以為她會惱羞成怒,亦或更甚者,直接拔刀動手,但沒想到的是,衛梓怡竟呵地笑出聲來。
她側着頭,一縷發順着鬓邊落下,掩住她的面容。
“我确實是瘋了。”
衛梓怡一邊笑,又一邊搖頭晃腦,嘴上絮絮叨叨,聲音越來越小。
陸無惜神情愈發凝重。
可随即,衛梓怡便站直身體,拍拍衣擺,整理好衣襟,轉身朝門外走。
陸無惜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相送。
屋門推開,又合攏,衛梓怡從人群中穿過,姿态如常地離開了月泉琴樓。
雅室內安靜沒一會兒,林玉绾匆匆奔了進來。
見陸無惜臉色煞白,神色凝重,竟極其罕見地在出神。
林玉绾頓覺驚慌,着急問道:“宗主,發生什麽事了?那衛梓怡何故突然尋你麻煩?”
陸無惜聞聲,緩緩回神,頓了須臾,方道:“倒也沒有尋我麻煩,只是……”
“只是什麽?”林玉绾語速飛快地追問。
陸無惜卻沒再往下說,搖頭道:“沒什麽。”
林玉绾愈發不解,還待繼續探究,卻聽得陸無惜突然問她:“玉绾,我還能活多久?”
“宗主!”林玉绾大驚失色,彎曲雙腿,噗通一聲跪在陸無惜面前,“有我在,您不會死的!我會治好您的病,您一定可以長命百歲!”
面對林玉绾信誓旦旦的承諾,陸無惜卻抿起唇,一笑而過。
百歲她不奢望,若能再給她三五年的時間,她應當可以有所作為。
但即便林玉绾不肯說,她自己心裏也明白。或許,她已經沒有下一個三五年了。
身邊所有人都對她說要顧惜性命,哪怕生老病死本就是人間常态,卻都像林玉绾這樣,明知她已病入膏肓,依然盲目地鼓勵她,發下根本不可能履行的誓言,求她好好活着。
小宛也每日準時提醒她喝藥,但凡她有要放棄的念頭,那小丫頭便痛哭流涕,将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去。
這些期待堆疊成厚重的枷鎖,将她牢牢禁锢。
她的父親便是死于肺症,這病從娘胎裏帶來,她自幼體弱,稍一受涼便咳喘不息,藥石無醫。
不想叫任何人為難,所以不管多困難,多勉強,她都竭盡所能,表現得從容,以游刃有餘的姿态讓旁人心安。
所有人都要她活,她撐着天衍宗這個擔子,身上擔負着許多人的性命,即便違背她自己的意願,她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章忝堯死了,林玉绾崩潰,小宛也嚎啕大哭,青岳山數千弟兄為之悲恸。
只有她,不能展現絲毫軟弱,她是天衍宗的脊梁,一旦她倒下了,就會像當初她父親病倒時那樣,天衍宗将成一盤散沙,群龍無首。
父親的遺願尚未達成,她所期待的願景也還未實現,所以即便連呼吸都成了負擔,她也要在每日晨間艱難睜眼,挨過一個又一個與朝廷斡旋的日子。
在無盡的等待裏,她終于等來了轉機。
芸芸衆生之中,只有衛梓怡可以不顧一切。
衛梓怡的出現,加快了計劃的進程,朝廷馬失前蹄,露出狐貍尾巴。
衛梓怡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她固然擁有令人豔羨的不世之才,但行事只憑個人喜好,肆無忌憚,瘋瘋癫癫。
若用得好,衛梓怡便是一把最鋒利的刀。
只要把握住這個機會,發揮衛梓怡的效用,她一定能查清衛将軍被害的真相,完成父親的遺願。
但正是因為這把刀鋒利,才會割傷自己。
為了馴服衛梓怡,她耗費了不小心力,也付出許多代價,終于在那雙冷漠無情的眼睛裏瞧見了自己的倒影。
可那一瞬間,她卻猶豫了。
未知的迷茫令她心慌,讓她摸不清事态發展的方向。
逼瘋衛梓怡,到底是對,是錯?是福,是禍?
思緒碰撞,內心彷徨的須臾,她甚至隐隐期待衛梓怡對她拔刀相向,用那把沉甸甸的刀割開她的喉嚨。
如若衛梓怡急怒之下真的動手,對她而言,或許是一種解脫。
她嘆了一口氣,搖頭道了句「可惜」。
林玉绾擔心地望着她,眉頭緊緊擰作一團。
陸無惜眼底起伏的情緒剎那消失,對上林玉绾的視線,神色已恢複如常,吩咐林玉绾:“給內衛府指揮使季大人找點事做。”
林玉绾敏感地洞悉了陸無惜的打算:“宗主要幫衛梓怡奪權?”
陸無惜聞言笑了,單手支着腦袋,姿态悠閑:“畢竟,這也算合作的一部分。”
比起眼下便被衛梓怡殺了一了百了,現今她倒覺着隔岸觀火也頗有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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