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衛梓怡離開月泉琴樓後便徑直回了內衛府,不再過問田府的案子。

賦閑便要有賦閑的樣子,她回到房間,讓李晏安去一趟京州衙門:“叫彭興致将近兩年京州的大小案卷都整理一份出來,我正閑着沒事,便來複查複查這些案子。”

李晏安領命去了,約莫半個時辰後回來,懷裏抱着一沓卷宗,向衛梓怡回禀:“大人,彭大人說還有将近七成的案卷沒有整理,這些是以往抽空梳理好的,便叫我先抱過來。”

“好,東西放桌上,你且下去吧。”

揮退李晏安,衛梓怡在桌前坐下,随手翻開面上一本卷宗。

案卷條理清晰,細節梳理到位,所有疑點皆在卷上一一注明,經反複推敲才能定案,可見彭興致辦案細致,兢兢業業,确乎是個心系百姓的父母官。

想起昨日陸無惜給她看過的那封信,衛梓怡口中念着四月十九,便埋頭在案卷中翻找,想碰一碰運氣,看看能否找見阿秀失蹤的那份卷宗。

忽然,她動作一頓,眼底掠過一縷精芒,随即,便自堆疊的文書中抽出一冊案卷。

鄭府丫鬟阿秀失蹤案,報案之人正是原鄭府的管家,易老伯。

這案卷只有薄薄三張紙,紙上的記錄也十分簡略。

大意是阿秀失蹤之後,易老伯去京州衙門報了案,彭興致差人去鄭府調查,并未搜集到有用的線索,而後這個案子便被擱置下來。

但彭興致是個細致認真的好官,阿秀又是在鄭府失蹤,是以鄭府難以甩脫嫌疑。

他連着幾次去鄭府拜訪,案卷上的查訪記錄足有十餘條,大有不查清真相便不罷休的架勢。

在彭興致第十二次查訪鄭府之後,衙門迎來一人,說要銷案。

衛梓怡虛着眼,皺起的眉頭幾乎能夾死蒼蠅。

請求銷案的文書後邊兒,清清楚楚地寫着兩個小字:易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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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老管家。

這個失蹤案是易柏報到州衙去的,最後也是他親自出面将案子撤銷,如是當初彭興致緊咬不放,繼續搜查下去,說不準還真能被他查出點什麽。

那麽易柏為什麽會去銷案?又為何對此事只字不提?衛梓怡心中充滿疑惑。

她合上案卷,快步走出房間。

院內并無內衛值守,自魏辛被她留在天衍宗,她身邊不再留人,行事也頗為不便。

“李晏安!”衛梓怡揚聲招呼。

不一會兒,李晏安從院外來,朝衛梓怡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去把易老伯叫來,就說我有事找他。”

李晏安出去沒多久便又回來,衛梓怡見他獨身一人,心中忽的升起不妙的預感。

“大人,易老伯昨日告假,說清明将至,他要回去探望他的女兒阿秀。”

李晏安将打聽到的消息如實回禀,衛梓怡卻驀地變了臉色,拍案而起:“清明節回去探望阿秀?他真是這般說的?”

“守門的小王原話便是如此。”

衛梓怡沉着臉,急聲吩咐:“快,速查易老伯之下落,派人去鄭府問問可有人見過他!”

“大人,此舉是為何故?”李晏安不解衛梓怡為何如此驚訝。在他看來,清明節祭祀已故的親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糊塗!”衛梓怡喝道,“易老伯只有阿秀一個女兒,此外無親無故,他來內衛府之前便是住在鄭府,還能回到何處去?”

阿秀的屍骨乃是在鄭府的後花園中發現,易柏即便再如何思念女兒,照常理也不可能到鄭府去祭祀,那言語中的「探望」二字更是令人生疑。

李晏安還是沒能理解衛梓怡話語外的意思,呆愣着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

衛梓怡懶得再和他解釋,斷喝道:“讓你去你就去,哪兒那麽多廢話!”

被喝得羞紅了臉,李晏安不敢再得罪衛梓怡,忙不疊躬身告退,快步朝院外走去。

其人離開後,衛梓怡在房間中踱步,走了幾個來回,依然放心不下,她回屋換了身衣服,打算親自去一趟州衙,見一見彭興致。

前腳剛踏出內衛府大門,忽聽得街上傳來一陣急而密的馬蹄聲。

衛梓怡揚首,順着聲音來處看去,見一名黑甲內衛縱馬而來,未及近前便猛地拽緊缰繩。

馬還在高速奔跑,他翻身躍下之時,落地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

“衛大人!”來人瞧見衛梓怡,情緒很是激動,高聲喚道,“大事不好了!指揮使大人遭歹人行刺,已受傷昏迷,請大人速去田府主持大局!”

衛梓怡聞言大驚,快步上前将此人扶起,急忙問道:“怎會如此?!何人如此猖獗?!”

“小人不知啊!”那侍衛神色惶急,很是痛惜。

青天白日,田府一再生變,如今連指揮使也遭遇不測,內衛府衆皆覺惶恐,能定人心的便只有衛梓怡了。

前一件蹊跷之事尚無着落,此時又平生變故。

衛梓怡心中飛快劃過一個念頭,但她面上不動聲色,回頭對守門的兩名內衛道:“速速備馬!召十個人與我同去田府!”

那兩名內衛迅速響應衛梓怡的命令,很快從府中牽出一匹快馬,衛梓怡先行一步,餘下之人稍後跟上。

駿馬疾馳,自長街風馳電掣地奔行而過,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衛梓怡便趕至田府。

“指揮使何在?”她勒緊缰繩,翻身下馬。

田府外的黑甲內衛從她手中接過缰繩,如實禀報:“季大人被殺手刺傷,已送往就近的醫館尋大夫診治,昏迷前下令讓吾等原地待命,等衛大人來了再做安排。”

衛梓怡擰起眉,神色嚴肅:“指揮使可有性命之憂?”

其人搖頭,惶然道:“季大人被刺客一劍刺進胸口,具體傷勢如何恐怕還需等大夫診過才能知曉。”

尚不确定刺殺季明辰的兇手是否就是陸無惜所派,衛梓怡咬緊牙關,又問:“兇手抓到了嗎?是何許人也?”

不曾想,那人又窘迫搖頭:“屬下失職,刺客武功高強,又趁季大人不備之時偷襲,一擊即走……”

說得越多,他越羞慚,頭也越埋越低。

內衛府那麽多人在這裏守着,竟都擒不住一個刺客,他尋來的這些理由不過都是他們辦事不利的借口。

好在衛梓怡沒有過于追究,只道:“那案子查得怎麽樣了?可有進展?”

這話問出口,其人臉上神色愈加尴尬,一臉慚愧地回答:“這場大火把所有東西都燒幹淨了,我們沒有找到什麽有用的線索。”

衛梓怡聽得這個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可仍覺得有些惱怒。

這幫人,難不成個個都是廢物?

許是見衛梓怡面色不善,擔心衛梓怡動怒,那人喉頭滾了滾,又補充道:“不過,現場還沒有搜索完,田大人生前常去的書房暫時還未搜查,大人可要去看看麽?”

“去看看罷。”衛梓怡拂袖冷哼,既指望不上這幫成事不足的內衛,她自然只能親自出馬。

其人将馬拴好,走在前面給衛梓怡帶路。

田玉衡生前平日裏也宿于主屋,但其夫人性情比較強勢,兩人三天兩頭便鬧一鬧矛盾。

一旦夫妻兩人吵了架,便會分房睡,田郭氏不允田玉衡進屋,田大人就只能在書房也置一張床。

田玉衡于宮中遇害之前,便在書房住了幾天。

盡管這二人時常吵架拌嘴,他們夫妻感情卻還算和睦。否則,田玉衡私下保留下來的書信也不會交由田夫人看管。

田玉衡死後,田郭氏黯然神傷,日漸消瘦,前陣子天冷,田郭氏染了風寒,卧病不起,他們的女兒田滢滢便每日于床前照料。

下人們以為夫人小姐已是足夠命苦,往後日子想必也不好過。

可沒想到,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奪走了田郭氏的性命,田滢滢也被這變故吓成了傻子。

昔日顯赫門第,轉眼間便沒落至此,怎不叫人唏噓嘆惋呢。

衛梓怡踏進田玉衡的書房,此地與主屋相距不過十餘步,因其位在庭院一角,一側靠着泥牆,火勢不如主屋兇猛,屋中陳設尚未完全燒毀。

靠牆放置的書桌已被熏得焦黑,面上放置的書畫毀于一旦,零零散散落着幾支燒禿的筆杆和一對整齊擺放的鎮紙。

鎮紙是銅制的,工匠将它鑄成兩頭獅子,被火灼燒之後,盡管表面斑駁,依然威風凜凜,想必造價不菲。

衛梓怡撿起其中一支筆杆,掃了一眼又放回原位,視線落于桌面,擰眉沉思。

她總覺得這張桌子上,似乎少了點什麽。

“大人,屏風後面有一排書櫃。”剛才跟來的內衛突然出聲,打斷了衛梓怡的思考。

她回頭循聲望去,身後兩步之外便是被火燒得破破爛爛的屏風架子,架子後面的确陳列着一排書櫃,一張木架子搭的矮床就靠着牆放在書架旁。

紙質的文書已被燒毀大半,留下來的也都是些尋常之物,果真尋不見有用的線索。

衛梓怡繞着書房轉了好幾圈,卻一無所獲。

“衛大人!”李晏安從內衛府趕來,向衛梓怡禀報,“鄭府的下人說沒見過易老伯,眼下暫無人知曉其去向。”

衛梓怡早料到如此,臉色更難看了兩分。

如今內衛府忙上忙下,人手不夠,無法立即派人去尋找此人的下落。

她無奈搖頭,吩咐李晏安:“你去前邊兒醫館,看大夫怎麽說,如要送指揮使回內衛府,就立即抽調人手過去幫忙。”

李晏安領命退下,衛梓怡便對身後跟來的內衛道:“去別處看看。”

将要踏出書房之時,她驀地回頭,朝亂糟糟的書桌又看了一眼,緊鎖的眉頭依然沒有松開。

到底是什麽被她疏忽了?

衛梓怡反複質問自己,但她一時間沒能理清頭緒。

随後,她帶着人将田郭氏所在的主屋又細細檢查一遍,仍沒有發現有用的線索。

她從田府廢墟中出來,李晏安已去過醫館回來:“衛大人,醫館傳回消息,說季大人性命無礙,屬下已着人将其送回內衛府,咱們可要回去看看?”

田府案子暫時沒有進展,衛梓怡也需好好思量,故而吩咐:“你帶人繼續守着。”

李晏安命人把手田府各個出入口,不讓任何人闖入現場,衛梓怡則打馬回內衛府,慰問指揮使季明辰的傷情。

季明辰的房間門口守着兩個人,見衛梓怡來,他們同時抱拳,向衛梓怡行禮。

“你們是指揮使的近衛,刺客行兇之時,想必也在現場與之交手,可有認出來人身份?”衛梓怡不着急進屋,立于廊前向這二人問詢。

“回大人的話,彼時事發突然,我二人雖第一時間回防,可對方出招太快,臉上又蒙着黑布,我們應對匆忙,沒能看清兇手的樣貌。”

衛梓怡眉頭緊鎖,神情異常凝重,卻又聽得那人繼續說道:“不過,指揮使或許認出了此人來歷,他們交手之時,季大人好像大為震驚。”

“多謝。”

衛梓怡琢磨着這句話,朝其點了點頭,遂踏過門檻,步入屋中。

季明辰還在昏迷,傷在胸口,流了很多血,即便已換上新的紗布,依然有血從紗布下面滲出來。

不知是傷口疼痛還是心中有所挂念,季明辰昏迷時也不安穩,眉頭緊鎖,額角見汗。

衛梓怡在床前坐了一會兒,榻上昏迷之人眼睑輕顫,竟是醒了過來。

“指揮使大人。”衛梓怡立即起身,朝季明辰單膝跪下。

季明辰半睜着眼,萎靡不振,聽見響動輕輕扭頭,渙散的視線好一會兒才落在衛梓怡身上,啞着聲嘆息道:“起來吧,你過來一些,我有話要對你說。”

衛梓怡依言起身行至床前。

季明辰神色複雜,沉默地望着她,良久,方問道:“當初鄭子昀的案子,不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你都一定要徹查到底麽?”

衛梓怡瞳孔一縮,面色微變。

季明辰這麽問,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經猜到這次刺殺是何人謀劃?

是懷疑試探,還是确有證據?

衛梓怡垂下眼,晦暗的眼神閃爍須臾,姜還是老的辣。

她緩緩吐出胸中濁氣,回答道:“此案錯綜複雜,背後勢力盤根錯節,殺死鄭子昀的小環還沒有抓到,案子就不能結。”

季明辰閉上雙眼,似剎那間老了許多。

屋內許久無人說話,只有沉悶起伏的呼吸聲,讓這狹小昏暗的空間顯得更加閉塞。

“好。”榻上之人忽然開口,“從今天起,便由你暫代指揮使之位,盡管放手去查。”

衛梓怡驚愕擡頭,見季明辰又睜開眼,朝她招手:“再過來些。”

她又進一步,季明辰突然握住她的手,将她往下拉,附耳道:“俞秦武是陛下安插在內衛府的眼線。”

說完,不顧衛梓怡震驚的神色,他又将手松開,面帶期許之色,拍拍衛梓怡的胳膊:“我老了,不中用了,往後便要看你的了。”

衛梓怡雲裏霧裏地往屋外走,即将邁出房門時,忽聽得身後又傳來季明辰的聲音,提點她道:“文房四寶。”

文房四寶?

衛梓怡腳步一頓。

筆、墨、紙、硯……

硯臺……

她恍然大悟,田玉衡書房中所缺之物,是硯臺!

硯臺在火起之前便被人拿走,所以火場中不見行跡,可為什麽是硯臺呢?

衛梓怡回身向季明辰道謝,出門後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眼神一利,随即快步奔向後院,拿鑰匙打開儲物間門上的鎖。

她大步踏進房中,奔着先前作為證物存放在內衛府的,鄭子昀殺人時的兇器,那方硯臺而去。

然而,櫃子上空空如也,只留一個落灰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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