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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張秀文低着頭,不敢看衛梓怡的眼睛,嗫嚅着,膽戰心驚地回答:“是,是昨天赤腳下田幹活,在田埂上磨破的。”

“哦。”衛梓怡單手托着下颌,冷眼瞧着他,“但本官很疑惑,既是昨日磨破的傷口,休息一整晚應當已經結痂,可為何你這襪底的血跡,還是鮮紅的?”

馮亭煜朝衙役使了個眼色,那衙役立即将張秀文按在地上,用力抽去他的襪子,腳底傷口暴露于人前,分明是才破的新傷。

張秀文額角見汗,張着嘴說不出話來,衛梓怡便立在他身旁,口中啧啧兩聲,又道:“便讓本官來猜一猜,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因去年秋天鄉試落榜,對賄賂考官而中舉的孫啓潤心生怨恨,便指使王二牛給孫啓潤下毒,同時故意現身酒館讓人看見,從而撇清幹系。”

“但對你而言,王二牛顯然不是一個信得過的同謀,他故意摔碎酒壇,欲銷毀罪證,卻險些惹禍上身,讓你們慶幸的是,那時候我并沒有懷疑王二牛,而是先調查梁朝和傅姜。”

“可紙到底包不住火,你發現官府排除了梁朝的嫌疑之後,再一次将注意力移回酒館,還盯上了王二牛。”

“你怕王二牛将你出賣,故而以送他去臨縣避避風頭為由,誘哄他走那條險峻的小路,趁其不備,從後面推了他一把。”

“為了這個計劃,你早做準備,提前穿上一雙不合腳的鞋子,其目的就是為了混淆官府耳目,讓官府不能從腳印鎖定你的身份,定你的罪!”

“但鞋不合腳,來回徒步三十餘裏,腳底磨傷不可避免,這就是鐵證!”衛梓怡突然擡高聲音,“張秀文,你說,是也不是?!”

張秀文被衛梓怡擲地有聲的喝問吓得打了個哆嗦,臉色發白。

被衛梓怡逼進絕境,他反倒生出一股孤勇,擡起頭來怒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官府的人和那鄉紳豪強都是一路貨色!只會欺壓我等良民,你們找不出兇手,拿不出證據,便随意抓人抵命,還妄圖誘我承認罪行?!我呸!”

張秀文吐出一口口水,好在衛梓怡提前有所預判,向後撤了一步,那髒污之物才沒沾上她的衣服。

衛梓怡神色陰沉,馮亭煜也皺起眉頭。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罪犯上堂來的表現也是千奇百怪,有梁朝之流強詞奪理強辯耍橫抵死不認的無賴,也有張秀文這般以為自己是在為民除害便倒打一耙的「俠義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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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這種人,不必強行與之争辯。

衛梓怡轉身向馮亭煜請示:“請馮大人帶人證倩娘上堂。”

馮亭煜一聲令下,倩娘被衙役帶上公堂。

這女子生得嬌美柔弱,因得知王二牛的死訊,她臉色蒼白,低垂着頭,神情凄婉哀傷。

張秀文挺胸擡頭,是一副渾然不懼的模樣,他篤定他的親妹妹不可能出賣他。

衛梓怡繞着二人踱步半圈,于倩娘身側駐足,問她:“你與王二牛既是兩情相悅,互相了解,那他昨晚連夜出城,此事你可知情?”

倩娘雖已屈膝跪下,卻是涕淚漣漣,只搖頭,不說話。

衛梓怡見狀,又道:“王二牛對你癡心一片,若非他時刻将你贈予他的手帕帶在身上,官府實難查出你們兩人的關系,酒館的小二李三說他攢夠錢就會娶你。”

倩娘神色愈發凄涼,衛梓怡卻忽然話鋒一轉:“可你這兄長背着你替你說了另外一門親事,還收了人家的禮金。”

“什麽?”倩娘大吃一驚,張秀文更是臉色急變。

衛梓怡則向陸無惜伸手,後者默契地遞上一份文書。

“此乃今日晨間,馮大人搜查你們的住處找到的東西,你且看一看。”

衛梓怡将紙頁抖開,屬于張秀文的字跡洋洋灑灑地出現在倩娘眼前。

那是一份張秀文收了禮金,代妹妹定下婚約的契書,女方是倩娘,可上邊兒落的男方名字,卻并非王二牛。

倩娘臉上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幹幹淨淨,她兩眼直愣愣地看着那紙文契,雙肩止不住地發抖。

“王二牛甘願為你舍身犯險,是因為他對你真心實意,孫啓潤欺負你,也讓他心中惱恨。”

“但是這片真心被人利用,到頭來還遭人暗算,幕後真兇過河拆橋,将王二牛推下山崖!”

“屍體是我背回來的,那慘狀無法形容。”衛梓怡身上衣服尚來不及換,背後一大片髒污的血跡,她所言擲地有聲,“倩娘,你當真忍心?”

倩娘悲從中來,嗚嗚咽咽,泣不成聲。

張秀文一臉惶急,想出言打斷衛梓怡,卻反被衛梓怡一個耳光扇得退後兩步,被衙役按在地上,嘴裏塞進一團抹布。

倩娘哭了許久,而後擡起衣袖,拭去臉上的淚水,嗚咽着開口:“大人,二牛不是兇手,他心地善良,不可能主動殺人,他是被冤枉的。”

衛梓怡眉心微擰,追問:“此言何意?”

張秀文驀地瞪圓雙眼,奮力掙紮,欲阻止倩娘。

那衙役一時沒按住,竟叫他掙脫開來,甩去嘴裏的抹布,怒喝道:“閉嘴!倩娘,我是你哥,沒有我,你早死外邊兒了!從小到大,我做的哪件事不是為了你好?你怎麽能胳膊肘往外拐!”

“若你真是為了我好,就不會以毒蟲蛇為由使喚我去購置砒霜,更不會哄騙二牛說那只是瀉藥,讓他摻進孫啓潤的酒水中。”

倩娘長嘆一口氣,眼底盡是絕望,“明明是你要殺人,你卻将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這句話激怒了張秀文,他急怒之下,一個箭步沖上去,欲擒倩娘的喉嚨。

衛梓怡就站在倩娘跟前,豈能讓他得逞?

她突然出手,半道阻截張秀文,單手握住張秀文的手腕,五指稍稍用力,張秀文便受不住,發出嗷嗷慘叫。

衛梓怡踹他一腳,衙役重新撲上來,給他戴上刑枷。

張秀文突然發難,倩娘也吓了一跳,心有餘悸地打着哆嗦。

但她沒有被這一幕吓退,反而鼓起勇氣,繼續往下說:“你勸二牛出去躲躲,我就該意識到不對勁,二牛認識去臨縣的路,一個人也能走,可你非要相送,說是路上多個人好照應。”

“夜裏你匆匆回來,說下雨天路不好走,二牛不小心失足摔下了山崖,讓我将此事爛在心裏,不要和任何人提及。”

“兄長啊,正因為你是我的兄長,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也想裝聾作啞,當做這一切沒有發生,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你要殺死二牛!”

倩娘情緒突然激動,她驀地站起身,兩眼通紅地瞪着張秀文:“你可知那一日孫啓潤死了,二牛日日活在驚恐歉疚之中,哪怕他明知自己受你利用,為了不讓我孤苦無依,他也打算替你頂罪,抗下殺人兇手之名!”

“你卻忌憚他,唯恐他出賣你,非要置他于死地!”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若真如倩娘所言,王二牛原本打算替張秀文頂罪,一旦他咬死自己是殺人兇手,将罪名全攬在他自己身上,即便官府能推理出真相,懷疑王二牛是受人指使,但尋不到張秀文直接參與此案的證據,也無法定他的罪。

張秀文這便是自作孽。

“你瘋了!”張秀文惱羞成怒,色厲內荏地咆哮,“你這瘋婆娘!爹娘死後,我就不該管你!到頭來竟是你要害我性命!”

馮亭煜看不下去了,用力一拍驚堂木,高喝:“來人,把張秀文拖下去!”

即便到了現在,張秀文也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

被衙役拽下去的時候,他一邊掙紮,一邊口出惡言,說怪就怪在他心軟,為了多收幾兩禮金,沒把倩娘一塊兒殺了。

堂上一衆衙役也都面面相觑,這公堂上審過不少惡人,像張秀文這般喪心病狂的也不是個例,愈發叫人感慨人性涼薄。

倩娘雙手掩面,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痛不欲生。

短短一日,她不僅死了心上人,還親手将自己的兄長送進刑獄,這悲恸幾乎将她壓垮,令她萬念俱灰。

甚至,她心中生出了求死的念頭。

待張秀文被關進大牢,倩娘好不容易止了哭,卻對衛梓怡道:“這位大人,請你們把我也抓起來吧。”

衛梓怡擰起眉,默不作聲,馮亭煜亦面有難色。

倩娘對張秀文的罪行知而不報,更沒有阻止罪案發生,間接導致孫啓潤和王二牛身死,定她有罪,也能說得過去。

衛梓怡背手轉過身去,思量片刻,對馮亭煜搖了搖頭。

馮亭煜松了口氣,依言高喝:“倩娘,莫說你非此案主謀,雖知情不報,但那張秀文是你兄長,親親相隐,情有可原,本官斷你無罪。”

“可……”倩娘還欲分辨。

“倩娘。”衛梓怡喚住她,對她道,“人死不能複生,王二牛對你癡心一片,想必不願你經牢獄之苦,你若有心,更應該好好活下去。”

倩娘內心悲苦,垂下頭答應:“大人說得是。”

衙役迅速執行命令,替倩娘松綁,馮亭煜則當堂寫下判決書,判倩娘無罪釋放,那張秀文則因謀害孫啓潤、王二牛兩條性命,且不知悔改,而判秋後問斬。

處置好此案,衛梓怡便以行程耽擱為由,欲早早啓程。

盡管馮亭煜盛情挽留,敵不過衛大人心意已決,故而第二日一大早,衛梓怡便租賃一架馬車,領着陸無惜離開郢州。

馬車搖搖晃晃走上官道,陸無惜坐在車廂內清點盤纏,笑對衛梓怡道:“馮大人聽說衛大人喜歡吃街口那家包子鋪的小籠包,大清早就派人去守着,替大人打包了二百個包子呢。”

衛梓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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