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玉面狐貍志在必得,送出這一劍時,他似乎已經看到那寒門修士丹田盡毀、金丹破裂的慘狀,他也想好了,剩下的第三劍他要直取靈府,讓他嘗嘗元神割裂的痛苦,讓他們知道與他紫閣仙君作對的下場。

他萬萬沒想到這一劍會落空。

當看到自己執劍的右手斜飛過眼前時,他尚未回過神來,直到手腕劇痛傳來,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對痛苦并不陌生,小時候被族中兄弟姊妹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

但是自從到了郗子蘭身邊,有了她的庇護,他便不曾受過一丁點傷害。

久違的疼痛因此變得難以忍受起來。

比起痛,更多的是震驚。

他甚至沒看見有人出手,手已被人削落,這是多快的劍?

“是誰?”他捂着傷臂落回地上。

沒有人回答,只有青色劍光一閃,仿佛晴日的湖光從眼前晃過。

緊接着劇痛從雙膝傳來,玉面狐貍往前一仆,雙腿經脈已被斬斷,竟與方才他折磨那小修士的手段如出一轍。

這時他才看到那一片猶如春光般的劍光裏,浮現出一個青青的人影。

來人身着青紗衣,梳着雙鬟髻,青紗覆面,兩鬓各簪着一朵銀白中泛着微青的茶花,手腕上戴着銀臂钏,看身形顯然是個女子。

她的裝束看着不像修士,倒像個富貴人家的婢女。

“你是誰?”玉面狐貍咬牙切齒道。

柏高幾乎同時問出這句話:“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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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才看見那片熟悉的劍光,以為救他的是前幾日在荒野客店中邂逅的那對男女,待看清來人的模樣,卻又拿不準了。

客店中遇到的黑衣女子身量單薄卻颀長,華服少年比那女子還高大半個頭,兩條長腿引人注目。

而眼前這青衣女子卻十分嬌小。

也許另有哪位高人看玉面狐貍欺人太甚,忍不住拔劍相助?

正思忖着,忽覺身子一輕,竟似有一只無形的手托舉着他,把他送到了臺下。

他轉頭一看,便看見師弟困惑的臉。

師兄弟兩人劫後餘生,恨不得抱頭痛哭一場,礙于周圍都是人,只是緊握雙手。

臺上青衣女子道:“他問我是誰,咱們要不要告訴他?”聲音甜美,卻空洞洞的,仿佛銀鈴在山谷中回蕩。

不知從哪裏傳來另一個聲音,卻是個清泠泠的少年聲音:“畜生不配知道。”

青衣女子笑道:“說得極是,畜生不配知道。”

柏高眼睛一亮,青溪已驚喜道:“果然是……”

他說到一半,趕緊捂住嘴。

衆人方才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一時鴉雀無聲,這時才開始竊竊議論起來。

“此人是從哪裏來的,可有人看見?”

“忽然就出現在臺上,竟不知是從哪裏飛來的……”

“也不知是哪門哪派……”

“看這身衣裳,不像是大宗門……”

“這人好大的膽量,連重玄的人也敢罵……”

有許多人把目光投向正北方的首座,只見崔羽鱗正襟危坐,沉着一張臉,嘴唇緊繃成一線,顯然在強忍怒意。

鳳凰一族性情天生急躁易怒,他的城府也不算深,不過好歹是天下第一大宗一峰之主的首徒,還算沉得住氣。

他沒有輕舉妄動,玉面狐貍的修為雖然有些虛,也不全是靈藥堆出來的,畢竟是煉虛期三重境,加上九尾的靈力,并沒有那麽不堪一擊。

方才那青衣女子第二次出劍,他在座中看得清楚,她的修為至多不過煉虛期五六重境,方才能夠得手,不過是仗着身法輕靈出手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而已。

玉面天狐這會兒也回過神來,冷笑道:“太極臺上以武論道,這位道友若想比試,大可以堂堂正正自報家門,暗箭傷人未免下作。”

那漂渺無跡的少年聲音道:“我們也是來看人論道的,哪知會看到畜生咬人,你說荒唐不荒唐?”

青衣女子道:“荒唐荒唐,真荒唐,也不知是哪家的畜生,怎不見主人出來管管。”

少年嘆了口氣:“畜生如此不像話,可見主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天狐勃然大怒:“敢辱我師門,自尋死路!”

他一邊說着,催動靈力,割斷的筋脈在湧動的靈力中接續恢複,斷腕中生出新的血肉——和肇山派兩個窮酸修士不同,對他這樣血脈強大的天狐來說,接續經脈、斷手重生也不過是浪費點靈力的事。

不過方才失了臉面,他眼下只求速戰速決,當下捏訣念咒。

随着他嘴唇輕動,身後九條流光般的狐尾若隐若現。

每條狐尾足有丈餘,随風輕動,猶如一把巨大的白色羽扇。

圍觀衆人見此情景,不由大為振奮——天狐只有遭遇強敵時才現出狐尾,而九尾在天狐族中更是極為罕見,大部分人都不曾親眼見過。

本以為他們來這論道會只是給重玄捧個人場,孰料有這等精彩絕倫的好戲看!

只有柏高和青溪捏了一把汗,現出九尾的天狐功力大增,那兩位恩人雖厲害,看起來卻只是常人,他們能應付得了麽?

他們一時只恨自己不學無術,修為低下,只能袖手旁觀。

青衣女子見了這九條華麗狐尾卻沒有半點驚惶,反而笑道:“這畜生的毛色不錯,扒了皮與你做件狐裘如何?”

少年傲然道:“不要,我嫌他又騷又臭。”

天狐一張玉面漲得通紅:“大膽鼠輩!”

話音未落,已提劍拔地而起。

現出九尾的天狐與方才不可同日而語,洶湧的靈力自軟劍上噴湧而出,猶如白練,又如蛟龍張開巨口,似要将那嬌小的青衣身影一口吞入腹中。

那青衣少女輕笑一聲,直到劍影離她不過寸許,方才悠然躍起,在半空中挽了個劍花,只見一片青光落下,輕柔得好似二月春風拂過柳梢。

玉面天狐手中惡龍般張牙舞爪的軟劍,在她青青的劍風中寸寸斷裂,猶如三尺寒冰在春風中消融。

風繼續拂過他的手腕,新生的手腕再次落下,仿佛吹落一朵桃花。

風依然未停,拂過他身後九尾,九條靈尾依次而斷,輕巧得仿佛解落一件衣裳。

春風乍停,玉面天狐方才察覺狐尾斷裂那撕心裂肺的痛。

天狐的靈脈與人不同,全身靈脈都彙聚到尾巴上,斬斷靈尾,便是切斷了他靈脈的源頭。

青衣女子在半空中輕巧回身,方才收住的劍勢再起。

劍身顫動,劍氣頓生,猶如風起青萍之末。

玉面天狐似被這陣風攫住,竟無法動彈。

不但是他,連圍觀衆人也在這溫柔至極又殘酷至極的劍意中屏住了呼吸。

春風吹入襟懷,所過之處,血肉似冰雪消融。

劍尖輕輕一條,一顆帶着血的靈珠滾落下來,隐隐流溢着紅光——這是天狐的妖丹。

從青衣女子出劍,到玉面天狐斷手、斷尾、剖丹,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

崔羽鱗本以為玉面天狐足以應付,等他發現自己大大低估了對手修為時已經來不及了。

等他察覺不對,玉面天狐已經蛻回了狐形——他靈尾被斬、妖丹被剖,靈力迅速流逝,連人形都維持不住了。

狐貍蜷縮成一團,眼中滿是驚恐。

女子這時才堪堪落回地上,青紗依舊紋絲不動地覆在臉上。

衆人都看得怔住,誰也沒見過那樣溫柔又那樣殘酷的劍。

柏高和青溪也說不出話來。

崔羽鱗騰地從座中站起,飛身躍上太極臺。

青衣少女卻似看不到他,向那地上的妖丹一指,帶血的妖丹飛至半空中,上面的血污頃刻間消散。

她捏住妖丹看了看道:“這顆珠子看着能換幾塊靈石,替你買件香香的皮裘正好。”

少年道:“可惜狐貍只有一只,否則湊成一對,正好做對耳珰。”

玉面天狐已完全喪失了鬥志,只知瑟縮在崔羽鱗的腳邊。

崔羽鱗掃了他一眼,心中暗道沒出息,恨不能将這廢物一腳踢開。

他冷笑着向那青衣女子道:“論道會向來點到即止,這位道友出手如此狠毒,怕是不合規矩。”

青衣女子“撲哧”一笑:“畜生咬人時不講規矩,挨打時倒同人講起規矩來。”

少年聲音道:“誰同畜生講規矩,恐怕自己也是畜生。”

那聲音仿佛近在耳畔,又似自天外傳來,以崔羽鱗的修為,竟也無法判斷出聲音的來源。

崔羽鱗知道來者不善,卻不知對方究竟是什麽人。

重玄仇家不多,卻也不少,不過敢在明面上給重玄沒臉的,卻是一個都沒有。

他在心裏盤算了一遍,實在猜不出這人來歷,沉吟道:“不知我重玄哪裏得罪了道友?”

少年道:“重玄是什麽東西?”

青衣女子道:“聽說是天下第一名門大宗。”

“咦,”少年奇道,“這天下第一名門大宗派出來的人,不是飛禽便是走獸,難道是個禽獸宗門?”

這話實在太大膽,臺下衆人連笑都不敢笑。

崔羽鱗畢竟比玉面天狐沉得住氣一些,面沉似水道:“我們以禮相待,步步退讓,你卻百般挑釁,非但重傷我重玄門下弟子,還出言羞辱,是可忍熟不可忍!”

少年打了個呵欠:“這些禽獸出手前都要講一大段話的麽?”

青衣女子道:“要不怎麽叫衣冠禽獸呢。”

饒是崔羽鱗涵養功夫再好,也半刻都忍不下去。

只聽“锵”一聲響,他背後的赤劍已經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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