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與三百年來嬌生慣養的玉面天狐不同,崔羽鱗的修為都是自己幾百年來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

他身負強悍的鳳凰血脈,又比常人刻苦,是實打實的煉虛期七重境,再過兩道劫就能登上化神之境。

他還有豐富的對敵經驗,數百年來死在他劍下的妖魔與魔修不計其數,清微界中與冥妖交過手而能活下來的不過三十來人,他便是其中之一。

玉面天狐慘遭毒手,正好省了他試探的功夫。

崔羽鱗一出手便沒有留下任何餘地,他必須當着各門各派的面一招制勝,方能挽回重玄的聲譽。

況且他必須贏下此役才能保住紫陽金魄——他師父把小師叔郗子蘭看得比性命更重,若是耽誤了她鑄元神劍,縱然能從對手劍下全身而退,師父也不會放過他。

赤劍一出鞘,衆人剎那間感覺到了不同于玉面天狐的劍氣——這是把殺過人、飲過血的劍,赤紅的劍氣如血霧彌漫,充斥着殺機。

鳳凰的身法也快得難以置信,竟似不在方才青衣女子之下,如此一來,她靠着身法如電占得的先機便不複存在了。

一劍遞出,劍勢如電如虹,偏偏距那青衣女子咫尺時又生奇變,只見他手中長劍忽然分作兩道劍影,一道赤紅欲燃,另一道寒涼透骨。

兩道劍影一水一火,一陰一陽,相輔相成,封死了青衣女子的退路,無論她往哪邊閃避,往哪邊格擋,都難免要命喪另一道劍影之下。

圍觀者中有行家裏手,識得這是崔羽鱗最引以為傲的絕技“坎離”雙劍。

鳳凰血脈天生屬火,練離火劍法、道法事半功倍,反之修習坎水劍法卻是事倍功半。可崔羽鱗偏偏在重玄八門六十四卦劍法中選擇了坎水劍,還修成了絕技。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這一只水火雙絕的鳳凰。

崔羽鱗嘴角微勾,眼中露出得意之色。

青衣女子的劍法再好,畢竟也只有煉虛期的修為,這一劍無論如何都躲不過。

可下一瞬,他的笑容便僵在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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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女子不閃不避,只是提劍一格,手中長劍竟分作兩把,與他如出一轍的一水一火,一陰一陽,恰巧與之相反,水迎擊火,火迎擊水。

圍觀者中有人搖頭:“鳳凰血脈天生擁有三昧真火,普通離朱之火根本無法傷他分毫,若這女修全力用水劍攻他,說不定還有些希望。”

話音未落,卻見青衣女子手中雙劍劍光大盛,火劍如烈火燎原,如岩漿從地縫中噴湧而出,轉眼将崔羽鱗的坎水劍影化作白煙,那水劍如百尺飛泉,如江河倒灌,鳳凰的三昧真火猶如孤燈殘燭,瞬間就被撲滅。

崔羽鱗臉色驟變,堪堪來得及化作鳳形——鳳凰自烈火中涅槃,化作鳳形之後,至少世間一切火焰都無法傷及他。

可出乎他的意料,青衣女子的水火雙劍輕而易舉地吞沒了他。

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身體灼燒的痛苦,而另外半邊身體卻仿佛突然浸入了冰寒刺骨的寒潭中。

火灼燒着他的身體,他感到丹田靈府黃庭都燒成了一團焦糊,與此同時,刺骨的陰寒氣卻滲入他的靈脈,令他一時灼痛,一時又冷得直打哆嗦。

鳳凰神志恍惚,忍不住發出一聲聲凄厲的哀鳴。

鳳凰的啼聲本來祥和清雅如韶樂,這時聽來卻像地獄深處傳來的不祥之音。

只聽這哀鳴,衆人就知道他在遭受怎樣生不如死的痛苦。

偏偏在這種時候,那少年的聲音再度響起:“有些餓了。”

青衣女子道:“晚膳不如就吃烤雞翅。”

少年道:“甚好,你注意火候,聞着味已□□成熟了,仔細些別烤糊了。”

他未說這話時,衆人聽那鳳凰慘叫,只覺毛骨悚然,叫他這麽一說,那禽肉炙烤的香氣擋也擋不住地往鼻孔裏鑽。

有辟谷未久,嘴巴又饞的年輕修士,已偷偷咽起了口水。

青衣女子道:“幸虧你提醒得及時,差點就糊了。”

話音甫落,水火兩道劍氣瞬間消弭,太極臺上只剩下化為原形、奄奄一息的崔羽鱗。

鳳凰半邊身子焦黑一片,另半邊身子卻結着層厚厚白霜,說不出的怪異可怖。

燭庸門的執事長老本退至太極臺邊觀戰,見崔羽鱗重傷,忙飛身上臺,向那青衣女子道:“還請閣下手下留情,敝門論道會,旨在以道會友,切磋道法,向來點到即止,閣下出手如此重,未免有傷天和。”

青衣女子笑道:“禽獸咬人時死傷不論,人打禽獸時就變成點到即止了,話全被他說了。”

少年道:“他老祖白仙卿倒有幾分骨氣,若看到這些徒子徒孫好好的人不當,寧願給人當狗,怕是要氣得掀棺材板。”

朱長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聽那少年提起祖師時直呼名諱,不像在說作古的大能,倒像是說起一個小輩,心裏暗暗吃驚。

他當下不敢再多言,只張羅着讓門下弟子幫着重玄門人把那斷尾的狐貍和烤得半熟的鳳凰擡回重玄的飛閣上 ,又安排醫者替他們敷藥療傷。

崔羽鱗躺在軟榻上,由一群面色凝重的重玄弟子簇擁着回飛舟上去。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在作痛。

不過他比玉面天狐走運一些,起碼妖丹還在丹田中,未被剖出。

軀體和靈脈傷得再重,假以時日總能恢複。

他勉強試着運轉靈力,不出所料,靈脈傷得頗重,有如撒了千萬根針,靈力運行至哪裏,哪裏便傳來刺痛。

他将氣海中的靈氣運轉了一個小周天,感覺傷勢略有緩解,頓時松了一口氣。

他再接再厲,靈氣運行至兩周半,他忽然察覺出不對勁來——每運轉一個小周天,他的靈氣都在外洩。

他無法引氣入體了。

燭庸門有八大宗的法陣庇護,周遭山川草木的靈氣皆彙集一處,靈氣十分充溢,引氣入體理當不費吹灰之力。

他不信這個邪,又試了一次,仍然無法引氣入體,而他的靈脈仿佛被紮了無數個小孔,只要一運轉周天,靈氣便一點點外洩。

這樣只出不進,用不了百次,他的氣海便要枯竭。

他不敢再妄動,可剛停下,劇痛又卷土重來,方才通過運轉靈氣修複的傷痛再次襲來,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就在這時,一道冷如寒泉的聲音忽然響起,既不是那青衣女子也不是那少年,是個女子的聲音,卻莫名有些熟悉,更離奇的是,這道聲音不遠不近,竟似從他自己腦海中響起。

“沒用的。”那聲音冷冷道。

崔羽鱗打了個激靈:“你是誰?”

那個聲音并不理會他,自顧自說道:“只要你一運轉周天療傷,你的靈氣就會流走,可若是你不療傷,傷口會潰爛,不出七日就會死,世上沒有任何靈藥、任何功法可以醫治。”

那聲音接着道:“治好傷,你會變成廢人。不治,你會死。”

崔羽鱗幾乎疑心是自己瘋了:“不可能!我從沒聽過這種事……”

可他心底知道,這個鬼魅般的聲音說的是真的,那便是他的命運,或者死,或者成為氣海枯竭、無法修煉的廢人,那對他來說比死更痛苦。

最殘忍的是,他必須從中作出選擇。

那聲音消失半晌,冷酷道:“你可以去轉生臺。”

崔羽鱗驚恐道:“不行!我絕不能去轉生臺!”

一入轉生臺,此生便成隔世,什麽也不記得,只是保留原來的神魂,他還是原來那個他麽?若他已成了另一個人,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那冰冷的聲音帶上了一絲譏诮:“望你去一趟轉生臺,能學個乖。”

崔羽鱗自然早已不記得兩百多年前一句閑話,他只覺這句話有些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聽見過。

他搖着頭:“我不信!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你說!你給我說出來!”

那聲音卻就此消失無蹤,再也沒有回應他。

重玄兩個傷患離去後,青衣女子若無其事問道:“還有人上臺問道麽?”

臺下鴉雀無聲,連喘氣聲都聽不見。

青衣女子便對朱長老道:“既如此,便是我勝了。”

朱長老不禁左右為難,紫陽金魄只有一塊,誰都知道那是瓊華仙子先看上的——她看上的東西,幾乎就等于她的東西。

當今放眼清微界,還沒人敢從瓊華仙子手裏搶東西。

然而重玄他固然開罪不起,眼前這位煞神他更開罪不起。

左思右想,他終于下定了決心,得罪重玄以後日子或許難過,但得罪這煞神,他這把老骨頭或許就折在當場了。

橫豎太極臺的規矩便是如此,誰站到最後,紫陽金魄和一甲子一度的鑄劍煉器機會便屬于誰。

重玄要怪也只能怪他們自家弟子不争氣。

他抹抹額頭上的冷汗道:“賀喜道君拔得頭籌。”

說罷擊掌三下,便有一只廣翼赤鳥摩空而下,背上馱着一座三尺來高、精巧絕倫的水晶蓮花塔,塔中一物熠熠生輝,寶光與水晶的虹彩交射,令人目眩神迷——正是那塊價值連城的紫陽金魄。

衆人都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寶物。

紫陽金魄是稀世罕有的鑄劍煉器之材,放眼整個清微界,紫陽金魄鑄成的法器、兵刃加起來也不過十幾件。

朱長老眼中亦閃過一抹得意之色。

赤鳥飛到他跟前停下,水晶蓮花塔忽然層層散開,如蓮花綻放,露出裏面拳頭大小的紫陽金魄來。

朱長老向青衣女子做了個“請”的手勢:“閣下道法高妙,劍藝卓絕,這塊紫陽金魄,閣下當之無愧。”

青衣女子走過去,不甚在意地拿起紫陽金魄,在手中掂了掂,似乎那價值連城的至寶在她眼裏不過是塊尋常石頭。

她又将寶物放回原處,向朱長老道:“這塊石頭鑄不成什麽好劍。”

少年接口道:“就用來熱熱爐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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