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姬少殷遞了條帕子給馮真真, 向宋峰寒沉聲道:“宋長老,這是怎麽回事?”

宋峰寒赧然道:“孟掌門一向為人豪爽正派,老夫萬萬沒想到,他私下裏竟有這樣的癖好……都說家醜不可外揚, 不過敝派掌門做出此等令人發指之事, 老夫不敢隐瞞, 也無從隐瞞, 只能污了諸位仙君仙子的耳目。”

他頓了頓道:“方才酒闌席散,孟掌門先行離席, 在下與魏長老正在宴廳安排後續事宜,忽聽後院中傳來慘叫聲,便一同趕到,卻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房中也不見孟掌門的影子。

“我們四處探查, 發現聲音是從地下傳來,用神識探查,卻發現這屋子下了層層禁制。就在這時,牆壁忽然破開一個大洞, 一只冥妖從牆內鑽了出來。

“老魏當即拔刀與冥妖纏鬥, 老夫往牆內一看,見有到石梯通往地下, 才發現孟掌門竟在卧房下面設了一個密室。”

他嘆了口氣:“老夫放出神識往下探了探, 便發現了這副慘狀。”

姬少殷道:“所以冥妖是從這密室中逃出來的?”

宋峰寒颔首:“老夫親眼所見。”

馮真真道:“昨日金相閣那冥妖也是從艙底鑽出來的, 這只想必也是從凡間帶出來的。”

姬少殷點點頭,又問宋峰寒:“魏長老何在?”

宋峰寒聲音發顫, 眼中隐約可見淚光:“老魏他……慘遭冥妖毒手了……”

“還請宋長老節哀順便, ”姬少殷道, “如今門中事務,還仰賴宋長老一人。”

他頓了頓道:“若宋長老不介意,在下想盡快将此事禀告家師。”

宋峰寒道:“自然,即便姬仙君不說,老夫也要請夏侯掌門的示下。”

姬少殷朝石室中狼藉的屍體看了一眼:“宋長老是否介意在下查看一下孟掌門屍身?”

宋峰寒忙道:“仙君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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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少殷走上前去,查看了一下孟長亭的屍身,只見肚皮上一道長長的口子,是利爪劃開所致。

他皺着眉點點頭:“與金相閣裏那些屍身無異。”

宋峰寒道:“老夫可否将他收殓?畢竟……他還是敝派掌門……”

姬少殷道:“宋長老請自便。”

他掃了一眼那些無辜少女們的屍身,露出不忍之色:“其餘屍身,也有勞宋長老一并收殓。”

宋峰寒連忙道:“這是自然,請仙君放心,這些孩子都是可憐人,是敝派造的孽。”

姬少殷向幾個同門道:“那冥妖不知會否去而複返,今夜我們便留在這裏。”

幾人都沒有異議。

宋峰寒道:“此處由老夫守着,幾位可在毗鄰的聞浪居小憩,若那妖物複返,老夫立即傳音禀告。”

姬少殷見沈留夷面如金紙,知她被這景象吓得不輕,便颔首道:“有勞宋長老安排。”

宋峰寒将幾人送出院外,吩咐弟子帶他們去聞浪居下榻,自己折回孟掌門房中,命弟子們将石室中和房中的屍身收殓,擡到前廳中停靈。

做完這一切,他屏退了所有人,關上門,在四周設了密陣,這才傳音給心腹弟子:“你那裏如何了?”

對面傳來火燒木柴的“噼啪”聲,那弟子聲音慌亂:“啓禀師尊,八艘船弟子都找遍了,不曾找到吳閣主的人或屍首。”

宋峰寒皺着眉道:“再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務必将他……”

話音未落,他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一片衣角,一片白色的衣角——這裏本該只有他一人的。

他心頭一跳,随即懷疑自己是眼花了,他在這裏設了密陣,化神期修士設的密陣,憑重玄那幾個毛孩子根本破不了。

可他一擡頭,便發現那不是他的錯覺。

就在他的眼前,站着一個人,一個穿白衣的少女,眉目平淡的一張臉,看起來有幾分面善。

“在找東西?”少女問道。

聽見她寒泉似的聲音,宋峰寒忽然想起來自己是在哪裏看見過她。

這不就是昨夜與姬少殷在一起的凡人少女麽?

單薄的身形,清淡的眉眼,卻莫名讓人想多看兩眼。

宋峰寒看着那雙仿佛能把人神魂吸進去的眼睛,不禁有些心癢難耐,随即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想起這少女出現得蹊跷。

“你是怎麽進來的?”他沉下臉道。

少女道:“走進來的。”

宋峰寒心不住地往下沉,從房門到他打坐的地方少說也有五六步,他壓根沒發覺她走進來,什麽人可以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破他的密陣,剎那間出現在他面前?

他不動聲色地站起身,忽然抽出腰間的佩刀向那白衣少女斬去。

他的刀快如疾風,即便同為化神期修士也未必能躲開。

那少女只是偏了偏頭,也不見她怎麽躲閃,刀刃卻斬了個空。

宋峰寒幾乎疑心她是鬼:“你到底是誰?”

少女并不回答他的問話,指了指門外:“你要找的東西來了。”

話音甫落,一個臃腫肥胖的身影憑空出現在門口。

宋峰寒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跳,正是那遍尋不見的金相閣閣主,他低垂着頭,四肢扭成奇怪的角度,像是有人把幾根拗斷的筷子随意插在他肥胖的身軀上。

“吳水龍!”宋峰寒失聲叫道。

吳閣主擡起頭,沖他咧嘴笑了笑:“宋長老,小的盡心盡力替你辦事,你燒我的船就罷了,怎麽還要殺我滅口?”

他停頓了一下,接着道:“你要我從凡間弄一只冥妖混進孟長亭要的這批貨裏,連這種事我都替你辦妥了,你怎麽還恩将仇報?你當你的掌門,我做我的買賣,相安無事有什麽不好?你非要趕盡殺絕?”

宋峰寒眼中閃過驚懼:“你別胡說,這些肮髒事都是孟長亭做的,他不是人,石室裏那些都是他累累惡行的證據,他虐殺的藥鼎、吃掉的藥人不計其數,我殺了他不過是懲奸除惡……”

吳水龍又道:“宋長老,你就別五十步笑百步了,孟長亭不是人,你的修為又是怎麽來的?你比他好的,也就是沒使勁折騰那些藥鼎,榨幹了就一刀殺死罷了。”

宋峰寒道:“他們本來也是要死的,我一刀結果了他們,不過是讓他們死得好受些。”

吳水龍“吃吃”笑道:“宋長老,你可真是個大善人。”

他停頓了一下道:“趁着城中鬧冥妖,把孟長亭的死裝成冥妖作祟可真容易,方才院子裏那只,不過是你用陰煞霧捏出的贗品吧?故意叫重玄那些傻子來見證,是看準了他們好騙。

“不過宋長老就不怕與虎謀皮,把真老虎引來?”

宋峰寒終于察覺到不對勁。

那張臉分明是吳水龍,可眼神空洞,像是個被抽去神魂的空殼,語氣也不是他認得的吳水龍,冷漠中有種殘忍的天真。

宋峰寒不寒而栗,轉向那古怪的少女:“你究竟是誰?想做什麽?”

那少女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并不答話,只是擡起手,纖細五指靈巧又優美地動了動。

吳水龍的手腳也随之扭動起來,仿佛是被她提在手裏的偶人。

宋峰寒臉上現出貨真價實的恐懼,即便看見惡鬼從地獄裏爬出來,他也不會比此刻更害怕。

“偃師……你是楚念遠什麽人……”他顫聲道。

少女道:“替他報仇的人。”

宋峰寒臉上泛出青灰色:“當年是孟長亭,是孟長亭要我去的……我不想……”

少女道:“孟長亭已死了,當年你去過那裏,這就夠了。”

宋峰寒道:“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你要殺便……”

話未說完,他手中長刀忽然揮出,這一擊用了全力,刀光如彎月,刀鋒銳不可當,少女靠着的那根兩人合抱的朱柱應聲而斷。

宋峰寒感覺刀上傳來肢體割斷的觸感,心中一喜,可待他定睛一看,眼前哪裏有殘肢,只有一群白蝶從斷柱處翩然飛起。

少女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猶如鬼魅:“這便是淩虛派的待客之道?”

宋峰寒驚恐轉身,那少女依舊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到底想做什麽麽?”宋峰寒道,“技不如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少女道:“我幾時說過要殺你?”

宋峰寒本來已經放棄掙紮,萬萬沒想到還有活路,頓時燃起希望:“那你想要什麽……”

少女動了動手指,吳閣主又擡起頭:“客人遠道而來,先置辦一席上好酒菜,邊吃邊談。”

宋峰寒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他詫異地看向那少女,只見她眼底有無可奈何的笑意一閃而過。

“去辦吧,”她淡淡道,“不能比招待重玄那席差。”

宋峰寒不明就裏,不過他心知自己的命捏在別人手心裏,無論對方提出多麽古怪荒唐的要求,他都只能照辦。

他傳音給心腹弟子吩咐了幾句。

不多時,便有一群仙侍魚貫而入,端盤的端盤,捧碗的捧碗,就在孟掌門的房中擺出一席豐盛的酒筵,單各地的名酒便有上百種。

女子在案前坐下,只見一道青光一閃,她對面多了個少年。

那少年一身珠光寶氣,着一身銀朱色蹙金纏枝牡丹錦衣,胸前辟寒金打成的璎珞上鑲着十來顆熠熠生輝的藍寶石,最小的也有指甲蓋大小,鴉羽般烏黑泛着幽藍的長發披落肩頭,發尾用綴着明珠的月光紗束起。

然而這一身華服也被他的容色襯得黯然失色。容貌豔麗還罷了,最少見的是那股矜貴氣,幾乎叫人感到能受他驅使是種榮耀。

少年擡起眼睫冷冷地乜了宋峰寒一眼,宋峰寒便鬼使神差地跪了下來,膝行上前,捧起酒壺,替他往玉杯裏斟酒,就像個最卑賤的侍僮,他甚至還由衷地擔心自己侍奉不周。

少年執起玉杯看了一眼:“這酒的顏色和杯子不配。”

對面少女冷冷道:“将就喝吧。”

少年輕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宋峰寒一邊感覺此情此景荒謬絕倫,一邊卻又不由自主地替那兩人殷勤斟酒。

少年用起膳來姿态優雅,動作賞心悅目,也不見他吃得多快多急,不知不覺中盤碗已一只接一只見底,簡直神乎其技。

他不知不覺看得入了神,半晌方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想起自己的命運還懸而未決。

他“騰”地站起身,向那少女道:“要殺便殺,何必這樣折辱人!”

少女放下酒杯,掀了掀眼皮:“殺你做什麽。”

頓了頓道:“你蟄伏上百年,好不容易做出這麽大個局,除掉孟長亭和魏東歸,前功盡棄豈不可惜。”

宋峰寒聽她話裏的意思,竟似要放過他,不禁狐疑道:“你們究竟想要什麽?”

少女言簡意赅:“錢。”

宋峰寒有些訝異,不過他也算見慣了大風浪,不動聲色道:“這容易。待老夫升任掌門,歲入的三成便供奉給……元君。”

少女斬釘截鐵道:“不夠。”

宋峰寒愕然道:“便是重玄,也只有兩成。”

少女道:“從今往後,重玄的不必給了。”

宋峰寒心頭一凜,不禁在心中掂量,這兩人雖可怕,終究勢單力孤,比不得重玄偌大個宗門,不過人在矮檐下,先渡過這一劫要緊。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咬咬牙道:“好,那加上重玄的兩成,五成都供奉給元君。”

少女卻道:“不夠。”

宋峰寒難以置信:“元君可知敝派一年歲入有多少?”

少女點點頭:“略有所知。”

她瞟了眼對面美麗的少年,微露愁容:“養劍太費錢了。”

宋峰寒看了看她擱在榻邊那塊鏽跡斑斑的鐵片,心中火冒三丈,幾乎想破口大罵,卻敢怒而不敢言,屈辱道:“六成……”

少女不理會他,看向對面的少年:“吃飽了?”

少年點點頭,撂下玉箸,取出水心羅帕,優雅地擦了擦嘴。

少女這才道:“那就走吧。”

說着拿起劍。

宋峰寒道:“六成……成交了?”

少女道:“不夠。”

宋峰寒已有些咬牙切齒:“到底多少才夠?偌大個門派,上下數千人要養,總不能全讓你刮去!”

少女淡淡道:“我全要。”

宋峰寒幾乎笑出來:“什麽?”

少女道:“不止以後的歲入,還有以前的歲入,整個淩虛派。”

宋峰寒道:“你……”

話未說完,他忽然驚恐地睜大眼睛,因為他看見少女擡起了那只柔弱而可怕的左手。

他終于明白過來她要做什麽,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與他談條件,她只打算将他變成她的傀儡,這樣一來,以後的歲入,以前的歲入,整個淩虛派上下數千人,就都是她的。

“你不能……”他驚恐道,“偃師宗有祖訓,有規矩,不能将活人做傀儡,否則會受萬蟲噬心之苦……”

“你知道的不少,”少女淺淺一笑,“不過祖訓和規矩都是用來約束好人的,噬心咒是用來約束活人的。”

她張開五指:“可惜我都不是。”

宋峰寒只覺神魂中傳來撕裂般的痛苦,仿佛有人從無數個方向撕扯他的神魂。

可他卻連一聲慘呼都發不出來。

他感到自己恭謹地彎下腰,耳邊傳來自己溫馴謙卑的聲音:“奴恭送主人。”

冷嫣和若木并肩向外走去。

跨過屋檻時,若木忽然偏過頭:“本座開始有點喜歡你這凡人了。”

冷嫣面無表情,拍拍腰間的鐵片:“吃飽了就回劍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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