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缭繞晨霧中, 太一臺猶如一座漂浮半空的島嶼,正中央一個高聳的雲臺,臺上設須彌座并金絲紗羅寶帳,帳中坐着個身着白衣、戴青玉蓮花冠的男子。
冷嫣穿過人群時, 聽見不少人傳秘音悄悄議論。
“那白衣的道君可真是天人之姿, 不知是內門哪位仙君, 難不成是玄淵神君?”有人道。
另一人“撲哧”笑出聲來:“入門試煉這樣的小事, 神君怎麽可能纡尊親臨?那位多半是掌管外門事務的冷筠冷仙君。”
先前那人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宗門,連個外門執事都那麽大派頭。”
另一人道:“話可不能這麽說, 這位可是瓊華元君的入室弟子。”
“冷這個姓氏倒不常見,清微界有姓冷的世族麽?”
“在下不記得有,莫非是在下孤陋寡聞?”
……
冷嫣擡頭看向高踞雲臺之上的男子,他的面貌生得有些女相,不過神色清冷, 行止不似塵世中人,乍一看倒有幾分神似謝爻。
不過仔細看來卻能覺出刻意來。那一身道服不知用多少層薄如蟬翼的雲霧紗疊成,行止間無風自動,衣袂翩然, 因此才有了飄然若仙的效果。
上次她見到此人是兩百多年前, 那時他穿一身寒酸的青布道袍,木簪绾發, 只是個凡間的小道士。他的名字也不叫冷筠, 而叫冷耀祖。
他改了名字, 作派比九天下凡的真仙還仙,顯是卯足了勁要和自己的凡人血脈劃清界限、勢不兩立。
至于他為何要将謝爻的舉止模仿得惟妙惟肖, 就不得而知了。
冷筠也看向那凡人少女——滿目的绮羅錦繡中, 這布衣素服的凡人反倒格外引人注目。
他眼中閃過一絲怨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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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費盡心機、步步為營, 花了一百年才進入內門,拜了尊貴的瓊華元君為師,求她賜名,甩脫了那個俗不可耐的名字,又費了不少力氣将他在外門領差事的父母打發得遠遠的,這才讓別人忽略淡忘了他的凡人出身。
下一步,他打算求師父賜姓郗,如此過個百來年,誰還記得他出身低微?
然而他的如意算盤卻因為眼前這人落空了——一個凡人出現在入門試煉上,不是提醒所有人重玄另有一個凡人門徒麽?
就因為那多管閑事的姬少殷帶了這凡人回來,宗門上下不知多少人看他的笑話,昨日去玄委宮請安,連師父都不似平日那般言笑晏晏,從言語到神情都透着敷衍和尴尬。
冷嫣與眼前之人曾是血脈相連的至親,不過她的軀殼都已不在了,血脈更無從談起,且她被父母賣掉時,冷耀祖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兒,他們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她收回目光,走到閃爍着“癸亥”兩字的地方站定——這是她昨夜所居客院的序號。與她同院的楊氏兄弟見她走近,立即向旁邊避了避,仿佛她身上有什麽瘟疫。
有人與楊氏兄弟相熟,便悄悄傳音打探:“兩位同院那女修是何來歷?”
楊林東笑得意味深長:“事關人家姑娘的名聲,請恕在下難以奉告。”
對方本來不過是随口一問,一聽他話裏有話,倒來了興致,非要問個清楚明白不可,楊氏兄弟半推半就,便将她的來歷和盤托出。這些參選者大多來自各大修仙世家,彼此之間沾親帶故,一傳十,十傳百,不一會兒,在場的人中大部分都知道夏侯掌門高足姬仙君從淩州城金相閣帶了個凡人女子回來,而這女子竟然自不量力妄想進重玄。
有人當笑話看,也有人自覺受了莫大侮辱,仿佛與個凡人藥鼎同站在一塊土地上會髒了他們的腳。
“聽說那位姬仙君是個修道奇才,又是光風霁月的君子,怎麽也在美色上栽跟頭……”
“一個凡人藥鼎若是也能進重玄,我們的家學傳承和幾十年修行豈不是成了笑話……”
“就是,還修什麽道學什麽劍,倒不如修鼎道來得快……”
“你們有所不知,重玄并非沒有這個先例。”
“哦?是哪位?我怎麽沒聽說過……”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先頭那人壓低聲音道,“就是那位冷仙君……”
“真的假的?”有人難以置信,“看他的模樣做派,比世家公子還像世家公子,怎麽竟會是凡人出身?再說重玄怎麽會收凡人當內門弟子?”
“這還有假,聽說這位冷仙君到清微界時已二十多歲,尚未築基辟谷,先入了重玄外門,因為天分上佳,修了不到百年便升入內門,還得了瓊華元君的青睐。”
“我聽說這位冷仙君與瓊華元君生得頗為相似,若非知道他倆出身一個地一個天,簡直以為他們是親兄妹……”
“說不定是因為這個才得了大好機緣呢……”
冷筠一張冷臉喜怒不辨,滿天飛的竊竊私語卻像一根根針紮進他的耳朵裏。
他看向凡人少女,她寒酸的衣着、平淡的容貌都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與那些出身華族的男女修士如隔天淵,這一切都是那麽刺目,每看她一眼,他便會想起初來乍到的自己,也是這樣寒酸這樣落魄,時至今日他還能回想起那些人高高在上的神情和譏诮的笑意。
冷耀祖心裏生出股寒意,他好不容易才爬到高處,像脫去那件粗布道袍一樣脫去貧賤的出身,他絕不能再跌回去。
他小心地放出一縷神識,悄悄鑽進那少女身體中,在她奇經八脈和靈府中游走了一遍,發現她天賦不佳,修為更約等于無,這才放下心來。
這樣的資質不出意外第一場便會淘汰。不過重玄試煉的規則有些特別,冷耀祖又是個謹慎的人,絕不容許意外的發生。
他心思靈活,思忖片刻便有了主意。
不一會兒,一百八十六名參選者都到齊了。冷耀祖站起身,緩緩地将衆人掃視了一遍,太一臺上的竊竊私語頓時停了下來,場上鴉雀無聲。
冷耀祖自掌管外門事務以來,第一次主持這樣重大的場合,不免心潮澎湃,不過他面上絲毫不顯,只是微微颔首向衆人致意:“在下重玄第三十七代內門弟子,法號道林,謹代表敝派師長與數千同門主持這場盛會,迎接諸位有志之士。”
他語氣莊重,語速遲緩,說一句便稍停片刻,仿佛為衆人留出肅然起敬的時間。
“看到那麽多俊彥前來敝派參加入門試煉,在下深感榮幸,同時又不免遺憾,因為有緣加入敝派者,注定只有寥寥數人。”
他頓了頓道:“不過無論結果如何,在下都希望諸位能在這場入門試煉中獲得些許裨益,即便只是幫助諸位在道途上向前邁進一小步。”
臺下已有人顯出不耐之色。
冷耀祖道:“想必諸位已迫不及待,請容在下介紹第一場試煉的規則。”
衆人都伸長了耳朵,凝神屏息。重玄每一年的入門試煉都不一樣,按照慣例,第一場試煉多是對局,一輪輪地淘汰後剩下三五十人,再參加第二場的終選。不過每次對局的內容和規則都不盡相同。
冷耀祖道:“敝派入門試煉旨在選拔道心堅定、悟性超群的俊彥,其餘一切都無關緊要。諸位來到這太一臺,便請抛卻原有的修為,忘記曾經修習過的劍法,純然如赤子,方能有所進益。”
大多數人還不明就裏,有個別心思敏銳的,已經聞弦歌而知雅意。
冷耀祖接着道:“第一輪試煉是兩兩成對,切磋劍藝。”
許多人松了一口氣,同時有些失望,有人忍不住向同伴傳秘音:“兜了那麽大個圈子,到頭來只是比劍而已。”
冷耀祖笑道:“不過諸位修道的時日不盡相同,家學傳承也各有千秋,靈根修為也各有禀賦差異,若是直接切磋,未免有失公平,因此敝派指定了一套規則,彌補諸位之間的差異。”
他頓了頓;“諸位請仔細看。”
話音甫落,冷耀祖的身影連同寶帳與須彌座一起驟然消失不見,接着明亮的晨曦被黑暗吞沒,仿佛一個黑口袋兜頭照下,太一臺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衆人正詫異時,雲臺上出現一道山電般的光芒,一個由白光勾勒成的人形輪廓,手執劍影,慢慢比劃出一招劍式,與此同時,半空中響起冷耀祖的聲音:“□□屯第一式。”
大部分人尚未回過神來,那人影手中的劍勢忽然一變,冷耀祖道:“火天大有,第二式。”
這時衆人才回過神來,人影演示的招式都來自重玄的六十四卦劍法,後知後覺地觀摩起來,誰知那人影手中的劍舞得越來越快,到第六第七招時,已叫人眼花缭亂。
“地風升,第八式。”冷耀祖道。
話音未落,那劍影已經消失不見,黑暗仿佛破了個洞,天光乍然瀉入。
冷耀祖嘴角微勾:“諸位想必已經看清楚了。”
人群中響起嗡嗡的聲音,許多人都在抱怨劍招太快,壓根沒看清楚。
冷耀祖道:“世間機緣大多轉瞬即逝,諸位不必抱憾。”
他頓了頓道:“接下去諸位将兩兩成對進入芥子天地中切磋劍藝,不過請諸位注意,芥子天地中不可動用靈力,而且比試中只可用方才學到的八招劍法,若是用出其它劍招,便算輸。”
衆人大吃一驚,這樣一來,他們的修為和家傳的劍法都無法使出,更不能動用法器符咒。
“這麽樣豈不是把我們都削成了凡人?”有人埋怨道。
“真是蠢材,”楊林西譏诮道,“就算只能用這八招劍法,幾十年的苦功難道就白費了?”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凡人少女,像這樣從未學過劍的人,恐怕連那些招式都看不明白,更別說用出來了。
正思忖着,太一臺上出現了一道道門,門上用金字寫着對局雙方的名字。
冷耀祖道:“請諸位盡快進入寫有自己名字的芥子天地中。”
冷嫣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門,楊林西沖她露出個譏诮的微笑:“蘇劍翹,可真巧。”
冷耀祖在雲臺上望着那布衣少女,這些芥子天地本來會将實力相近的人匹配到一起,不過他為人謹慎,容不得一點差池,因此動了個小小的手腳,讓那凡人第一輪便對上楊林西——此人心胸狹隘,劍法高強,而且特別厭惡凡人藥鼎,因為他那早死的生母出身成謎,坊間傳說是個藥鼎。
冷耀祖知道,越是有這樣的身世,越是會對凡人藥鼎下狠手,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撇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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