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冷嫣連眼皮也未掀一下, 徑直跨入門中。
楊林西眼中閃過陰鸷之色,他将一只腳跨入門中,忽又收了回來,向冷耀祖道:“仙君, 學生有一事不明, 還望賜教。”
冷耀祖道:“小道友請問。”
楊林西道:“刀劍無眼, 若是比試中不慎傷着對手該當如何?”
冷耀祖笑道:“小道友多慮了, 這些芥子天地是敝派弟子平日切磋劍道所用,便如幻境一般, 即使在其中受傷或是殒命也無妨,出了芥子世界便會恢複如常。”
楊林西道:“那學生便放心了。”
冷耀祖說的是實話,只不過沒把全部真相說出來,軀殼在芥子天地中受的傷不會帶到真實世界中,但神魂受的影響卻不容小觑, 因此平日重玄弟子即便是在芥子天地中過招也大多點到即止。修士的神魂本就遠遠強于凡人,何況經過幾十年修行的反複錘煉,若是凡人在芥子天地中重傷致死,神魂多半也會受到重創, 能不能恢複還是兩說。
楊林西自是心知肚明, 他故意問出來不過是探探冷耀祖的口風,知道他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便無需顧忌。
他毫不猶豫地跨入門中, 門扇在他背後倏然消失。
門內是一方小天地, 兩人面對面站在一塊十來丈見方的石臺上,頭頂是滿天星鬥, 夜風吹拂在臉上, 帶來絲絲涼意。
楊林西從腰間拔出佩劍挽了個劍花, 劍芒在夜色中閃動,顯然是把不錯的劍。
“我與人比試向來不遺餘力,”他輕蔑地睨了冷嫣一眼,“不過你是個凡人,若是讨個饒,我倒可以手下留情。”
冷嫣道:“不必。”說着從背後拔出“斷春”,水色劍光中帶着一抹隐隐的緋色,猶如溪水中映出點點桃花,又似少女的笑靥。
楊林西眼中閃過一抹驚異之色,這是把好劍,不是她這樣的凡人能擁有的。
他的驚詫轉為更深的鄙夷:“你那位恩客,出手還真闊綽。”
冷嫣道:“出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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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林西冷笑了一聲:“正有此意!”
話音未落,他手中劍已刺出,劍鋒直取冷嫣左脅,用的是方才那八招裏的山風蠱,這一招劍路奇詭,卻不是一招克敵的招式,他并不想那麽快致那凡人于死地,就如貓逮住了耗子要慢慢折磨。
他自小便是族裏同輩的佼佼者,且博聞強記,任何劍招只要見過一兩回便能記住,這八招都是六十四卦劍中的入門劍式,并不比他們楊氏家傳的劍法難出多少,他方才在心中演練了幾遍,眼下使出來已經游刃有餘。
……
參選者都進了芥子天地,門一扇接一扇化為一顆顆芥子漂浮在空中,太一臺片刻間冷清下來。
冷耀祖随手一指,便有一顆芥子慢悠悠地飄到他面前,他正要擡手捏住,忽有一只手伸過來,搶先将那顆芥子捏在手裏。
那只手白皙通透,手背發青,指尖比一般人尖細些,透着股陰柔氣,加上那繡着雲水紋的衣袖,他不用看臉也知道來人是誰。
冷耀祖心頭一跳,趕緊俯身行禮:“小侄拜見四師叔。”
謝汋道:“不必多禮,擡起頭來。”
冷耀祖道了聲“遵命”擡起頭,眼神卻不由自主地打飄,衆人都道這位四師叔佻達不羁,像個頑童,冷耀祖卻有些怕他,他善于揣摩人心,可這四師叔陰晴不定,捉摸不透,讓他心裏沒底。
謝汋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噫,你的額頭怎麽冒汗了,可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冷耀祖越發心虛,他在配對時動了手腳,此事可大可小,只看有沒有人追究。歷年入門試煉的第一場,內門的道君們都不會出席,因此他才有恃無恐,萬萬沒想到謝汋會突然現身。
他強自鎮定:“四師叔又同小侄說笑。”
謝汋擡起手,對着指尖捏着的芥子看了看,興致勃勃道:“讓我來看看這裏面有什麽好戲。”
不等冷耀祖想借口阻止,他将芥子放在冷耀祖面前的玉石盤上,芥子順着盤上的符文凹槽滴溜溜地滾到中間的小圓洞裏,盤上便顯出了芥子中的情景。
謝汋撫了撫下巴:“這小子是楊家人?那吊梢眼一看就是楊家人……噫,這女孩沒有修為,莫非就是少殷帶回來那個凡人小姑娘?”
冷耀祖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
謝汋拍了拍他的後背:“怕什麽,獨樂樂不如衆樂樂,有這樣的好戲竟然也不知道請師叔來看,好生刁滑!”
冷耀祖聽他口風不像是要追究自己,七上八下的心又落回了肚子裏。
謝汋似乎把他忘了,只是興味盎然地看着芥子天地中的兩人。
那少女一拔劍,他的兩眼便放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啧,這不是玉京的‘斷春’麽?少殷竟然将‘斷春’送給了她。”
冷耀祖一聽這話,又吓出一身冷汗,他知道“玉京”是姬少殷轉生前的名字,若是早知姬少殷将前生佩劍都送了這凡人,他是斷斷不敢在芥子上動手腳的——姬少殷和他雖然同為內門弟子,但地位不知差了多少,宗門中很多人在悄悄傳,說玄淵神君屬意他為下任昆侖君,若他真的繼任昆侖君,便是重玄下一位神君,與他結怨有百害而無一利。
謝汋全然不知他擔驚受怕,看得津津有味:“這是楊家哪個小子,那個東還是那個西?”
冷耀祖道:“是弟弟楊林西。”
謝汋道:“這小子一看就不是個東西。”
冷耀祖幹笑了兩聲算是附和。
謝汋道:“還嫩了些,不過有點意思。”
冷耀祖道:“楊林西算是楊家這一輩中的翹楚……”
謝汋打斷他:“我說的不是他。”
說着用尖細的指尖點了點少女的虛影:“我說的是這個。”
話音未落,楊林西一招山風蠱使出,少女像是吓傻了一般釘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躲。
冷耀祖心中暗道你謝汋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可眼看着楊林西的劍刃割向少女左脅,卻見她忽然轉身躲過了這一劍,雖然有些慌張笨拙,卻險之又險地避過了一劍。
楊林西一劍落空,氣急敗壞,緊接着又揮出一劍,這次用的是火風鼎,劍勢陡然剛猛,劍鋒直取咽喉,似乎是懶得與對手虛與委蛇,只想一劍封喉。
他出第二劍時,那凡人少女堪堪站穩腳跟,旋身一劍刺出,正是楊林西剛才用來對付她的山風蠱。
她的手臂細弱無力,似乎連劍都握不穩,那把“斷春”在她手中輕輕抖動,猶如春水潺潺。楊林西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
冷耀祖也覺好笑:“這是什麽山風蠱,顫巍巍的,不跌倒已算好了,這樣的劍怎麽能傷敵……”
話音未落,芥子中傳來“哧”一聲響,是劍刃劃過皮肉的聲音。
冷耀祖定睛一看,不由怔住——楊林西滿臉的難以置信,他頸側的傷口中正滲出血來。
冷耀祖也難以置信,這麽笨拙的一劍竟真的能傷人,雖然看樣子傷口不深,但畢竟是實實在在地在楊林西身上割開了道血口子。
“這是怎麽回事……”他喃喃自語道。
謝汋道:“山風蠱的卦象是什麽?”
冷耀祖不明就裏:“山下有風,蠱……”
話未說完,他忽然恍然大悟,山在上,風在下,風動山搖,勢危易傾,那凡人顫巍巍的劍法,恰恰暗合了劍意。
楊林西回過神來,差點氣得跳腳,當即又使出一招□□屯,那少女不緊不慢地将手腕一轉,似乎終于将劍握穩,潺潺春水忽然化為噴薄的烈火,直取楊林西面門,卻是他方才使出的第二招“火風鼎”。
這一劍帶了上一劍的風勢,風助火勢,如熊熊野火,瞬間蔓延。
楊林西本來是能躲過的,但他一招□□屯使到一半,不舍得收勢,對那凡人少女又滿心輕視鄙夷,料定她方才那一劍只是僥幸,便只是下意識地擡手擋住刺過來的劍鋒。
可惜他忘了芥子天地中無法動用靈力,待想起時已經晚了,他只覺手掌一陣劇痛,利刃已徑直穿過他的手掌。
劍勢卻未停,就如燎原之火,那火舌似的劍鋒竟然生生穿透他手掌,又貫入他的左眼。
芥子天地中的傷不會帶出去,但痛楚卻是實打實的,楊林西嬌生慣養,何嘗受過這樣的痛,頓時渾身脫力,“锵啷”一聲,劍已掉落在地。
冷耀祖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可那少女恍若未聞,握着劍柄使勁往後拽,可不知是她力氣小還是劍插得太深,怎麽也拔不出來,她便緊握劍柄轉動手腕,楊林西只覺自己眼珠連同手掌都要被絞碎了,痛得幾乎靈魂出竅,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連連慘叫:“你贏了,你贏了,快松手!”
少女環顧四周,神情有些迷茫:“誰說我贏了?怎麽才算分出勝負?”
她搖了搖頭,喃喃道:“還是再紮兩下以防萬一……”
楊林西聽她念叨,吓得臉色煞白:“別紮了,我認負了,不能再紮了!”
冷嫣一臉狐疑地打量他:“認負有用?”
楊林西道:“當然有用!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那少女似乎更鐵了心要紮他兩劍,一腳抵住楊林西的胸膛,雙手握住劍柄使勁往後一拽,似乎是用了吃奶的力氣,總算将劍拔了出來。
楊林西痛得直抽冷氣,幾乎說不出話來。
少女卻呼出一口氣,用手背擦了擦額頭:“方才那位仙君說了,芥子裏死了也不要緊。”
楊林西不由默默淌下淚來,他哪裏想得到自己會是挨紮的那個,多那句嘴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冷耀祖總算回過神來,楊林西已扔了劍,按理說勝負已分,芥子會自動将兩人送出來,可不知為何芥子卻毫無反應。
眼看着那少女又舉起帶血的劍,他“騰”地站起身,向芥子中傳音:“勝負已分。”
可那少女卻似什麽也聽不見,又是一劍劈過去,正是楊林西方才使出的第三招“□□屯”。
楊林西當胸又中一劍,只覺渾身上下都在疼,幾乎疼暈過去,恍惚間聽那少女道:“我只會這三招,全使完了……”
楊林西松了一口氣,便聽那少女接着道:“只能再來一次了。”
楊林西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直到這時,半空中方才傳來一道冰冷的聲音:“勝負已分,蘇劍翹勝。”
話音未落,星空消失,兩人又回到了太一臺上。
出了芥子天地,楊林西毫發無傷,神智也立刻恢複了清醒,但他的雙腿沒有一絲力氣,在芥子天地中傷到的地方仍在一抽一抽地作痛,他一會兒捂着左眼,一會兒又捂住胸膛,發出聲聲哀嚎,仿佛得了失心瘋。
冷嫣狀似不經意地向前走了一步。
楊林西看清楚來人模樣,如同見到索命的惡鬼,一屁股跌倒在地,涕泗橫流:“你別過來!”
冷耀祖一看他這模樣,便知是在芥子天地中受的傷太重,影響了神魂,少說也要調養數月,還不知能不能完全恢複。
謝汋道:“楊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這一對東西,都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冷耀祖吩咐仙侍送楊林西去醫館,皺着眉道:“這芥子不知怎麽回事……”
謝汋笑道:“你不知道麽?那芥子被人動過手腳,原本那兩人實力相差懸殊,是不該分到一處的。”
冷耀祖如墜冰窟。
謝汋接着道:“方才那楊家小子雖然被捅穿一只手一只眼,但都不算要害,按照芥子規則,他的實力仍在那凡人之上,自然不會就此判斷勝負。”
他嘴角輕佻的笑容忽然消失,臉色突然一沉:“冷筠,你奉命主持入門試煉,卻假公濟私暗動手腳,是為渎職。”
冷耀祖本以為這件事兩人心照不宣已經揭過不提,哪知他看完好戲又突然義正言辭地追究,吓得不知所措:“師叔恕罪,求師叔看在師尊分上……”
謝汋拍拍他的背,笑得沒心沒肺:“沒本事還學人家使手段。”
冷耀祖以為有轉機,一顆心剛吊起來,謝汋又道:“這麽笨的人還是離子蘭遠些,省得拖累了她。”
他頓了頓,陰沉下臉來:“趕緊收拾收拾,滾回外門去吧。”
冷耀祖待要說什麽,謝汋不耐煩地将衣袖一拂,冷耀祖只覺心口仿佛被鐵杵猛地一撞,喉頭一甜,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他忙用衣袖遮住,好在這時大部分參選者還在芥子內,自己又身處雲端,沒多少人注意到他狼狽的模樣。
謝汋不再理會他,理了理衣袖,饒有興味地看着那凡人少女用絹帕仔細擦着纖塵不染的“斷春”劍。
他眯縫起眼睛,尖細的指尖撫過薄唇,拉出一條血痕:“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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