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一場比試結束, 輸家飲恨退場,勝者立刻又兩兩配對,走進門中的芥子天地,進行下一場比試, 中間竟連喘息的時間都未留出來。
冷嫣這次遇到的對手實力還在楊林西之下, 她只将上一場的三招用了一遍, 對手慌忙招架, 不小心使出了家傳的劍法,瞬間被芥子判定為落敗。
兩輪結束, 大部分參選者被淘汰,太一臺上只剩下四五十人。
冷嫣向雲臺上望去,謝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只剩下冷耀祖一人,只見他臉色僵白裏透着青灰, 神情張皇,周身的飄渺仙氣成了沉沉的死氣。
冷嫣自然聽見了方才謝汋說的話,冷耀祖此時還能站在雲臺上繼續主持入門試煉,不過是為了重玄的顏面, 今日試煉結束, 恐怕他就要去執法堂領罰了。
她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便看見楊林東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
楊林東連勝了兩場, 趾高氣揚地出了芥子天地, 本以為弟弟也已毫無懸念地勝出, 哪知看來看去不見弟弟身影,正納悶時, 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道素白的影子, 定睛一看, 正是同院那凡人女子。
他眼皮一跳,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弟弟第一場的對手便是這凡人,如今她在臺上,弟弟卻遍尋不見,難道弟弟竟輸給了他?
盡管是親眼所見,楊林東仍不願相信,這結果實在是太荒謬了。
他叫來個仙侍問道:“第一場比試都結束了?人都出來了?”
那仙侍道:“都出來了。”
楊林東道:“我弟弟楊林西在哪裏?”
仙侍從袖中取出個卷軸拉開掃了一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那位楊道長啊,他在第一場比試中受了點……沖擊,服了安神的丹藥,眼下正在醫館中修養。”
楊林東道:“什麽受了沖擊?你說說清楚!”
仙侍道:“仆有事失陪,道長若是不放心,不妨去醫館看看。”
楊林東便即禦劍趕到醫館,卻見弟弟躺在床上,眼神呆滞,滿臉的涕淚痕跡,看見兄長,咧了咧嘴,也不知是哭還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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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林東大吃一驚:“三弟,你這是怎麽了?”
楊林西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捂住左眼:“大哥,我的眼睛疼……”
楊林東道:“比試時究竟出了什麽事?你怎麽會輸給那藥鼎?”
“我不知道,”楊林西捂着頭道,“我的頭好疼,大哥,我的眼睛也疼,心口也疼……”
楊林東問了半天,弟弟渾渾噩噩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一味地喊疼,他不由生出疑窦,楊林西雖然嬌生慣養,但芥子裏受點外傷還不至于吓成這樣,出了芥子後服點安神的丹藥休息一會兒也就該好了。
他這模樣看起來倒像是神魂受了重創。楊林東随即打消了這荒誕不經的念頭——別說那藥鼎只是個凡人,就算是化神期的修士也沒辦法在重玄的芥子天地裏傷人神魂而不被覺察。
不過他們楊家人在重玄的試煉中變成這樣,重玄難辭其咎,他忿然道:“林西你安心修養,大哥這就替你去要個說法。”
說罷他拂袖出了醫館,禦劍回到太一臺,向冷耀祖道:“仙君,芥子中的比試可有留影?”
冷耀祖如今自身難保,哪裏耐煩理會他們,冷冷道:“自是有的,道友緣何有此一問?”
楊林東道:“學生懷疑楊林西與蘇劍翹那場比試有問題。”
冷耀祖沉下臉來:“勝負由芥子中的陣法自行判定,千百年來從未有過纰漏,道友是信不過敝派的道術還是信不過在下?”
楊林東道:“學生不敢質疑仙君,更不敢質疑貴派道法,但舍弟勤學苦修多年,蘇劍翹只是一介凡人,這結果實在不能服衆。”
他掃了眼衆人:“相信不止在下一人心存疑窦,為了貴派清譽考慮,懇請仙君讓學生看一眼留影。”
冷耀祖捏了捏眉心:“敝派三年一度入門試煉,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若是為道友破例,人人都來質疑,成何體統?”
楊林東咬咬牙道:“若是留影沒有問題,學生願退出明日的試煉。”
冷耀祖想了想道:“茲事體大,在下需請掌門定奪。”說罷叫來個仙侍,命他将此事禀告夏侯掌門。
仙侍禦劍離開,不多時折返回來,向冷耀祖道:“回禀仙君,掌門說讓楊道友生出疑慮,必是敝派行事不周,為了打消諸位道友疑慮,不妨将芥子中的留影公之于衆。”
冷耀祖點點頭,命仙侍取來芥子,放在玉盤中。
太一臺再次陷入黑暗,衆人恍惚感到有一陣涼風拂面,便發覺自己仿佛身處那芥子天地中,比試的兩人仿佛近在咫尺。
那凡人少女如何避過楊林西的劍,如何出招反擊,如何捅穿他一掌一眼,衆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忍不住說起風涼話:“輸就輸了,胡攪蠻纏的不是更難看。”
“就是,自家弟弟已經輸給個凡人姑娘了,還不依不饒的不嫌丢人……”
“楊氏子弟平時架子大得很,見天地拿鼻孔看人,看他們還怎麽嚣張……”
見到弟弟的影子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涕泗橫流地哀嚎告饒,楊林東只覺臉都被人扇腫了。
“夠了!”他叫道。
有人譏诮道:“楊兄既然請我們欣賞令弟的風姿,我們自然要看完。”
很多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楊林東哪裏受過這樣的揶揄,只覺一刻也呆不下去,忍無可忍地一拂袍擺轉過身,在竊竊的笑聲中逃也似地離開了太一臺。
楊林東走後,冷耀祖宣布第一場試煉結束。
終選在翌日舉行,被淘汰者可以自行離去,也可留下觀摩。
冷嫣回到客院又是黃昏,院中傳出食物的香氣,她駐足分辨了一下,這回是烤雞。
跨進院子,她果然看見庭中架着果木,肇山派師徒三人圍着火堆,火堆裏還埋着幾只甘薯,烤雞滋滋冒油,滴落到果木上茲拉作響,旁邊一口煉丹爐上架着銅鍋,裏面煮着雜菌野菜湯。
青溪看到冷嫣,招呼道:“蘇姑娘,正好一起用膳。”
冷嫣遲疑了一下,冷不防一碗粳米飯已經塞到了她手裏,柏高一笑露出一排白牙:“蘇姑娘也餓了吧?”
那老頭用破蒲扇撣了撣竹榻上的灰,雖未發一言,可長者掃榻,拒絕便失禮了。
冷嫣已吃過他們一回肉湯,也不在乎多吃一回,道了聲謝坐下來。
青溪扯下一只雞腿放到她碗裏,裝作不經意似地問:“蘇姑娘有什麽打算?”
冷嫣一時沒反應過來,困惑道:“打算什麽?”
柏高拼命向師弟使眼色,青溪道:“師兄怎麽了?眼睛抽筋了麽?”
柏高無奈地直揉額角。
青溪繼續道:“聽說重玄入門試煉的終選才叫難挨,蘇姑娘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不去正好,蘇姑娘若是沒有安排好去處,不妨加入我們肇山派,往後你就是我們的小師妹了。我們門派不比重玄家大業大,如今還流離失所只能仰人鼻息,不過……”
他搜腸刮肚半天也想不出自己門派有什麽賣點,看着雞腿忽然靈機一動:“不過我們家師父做飯好吃啊!”
老頭用破蒲扇拍他後腦勺:“臭小子胡說八道什麽。”
青溪:“我這不是替師父你老人家招攬人才麽?”
冷嫣道:“多謝擡愛,若是明日試煉通不過再叨擾幾位。”
青溪啃了一半的雞翅膀掉在地上:“什麽?”
老頭心疼地撿起雞翅膀,施了個淨塵咒,塞回徒弟嘴裏:“別糟蹋吃的。”
青溪把雞翅膀吐出來:“蘇姑娘你說什麽?”
冷嫣道:“明日還有一場試煉。”
青溪目瞪口呆:“蘇姑娘你贏了?”
老頭用破蒲扇遮住自己的臉:“出門別說我是你師父。”
冷嫣神色淡淡,仿佛一個連劍沒摸過幾回的凡人能進重玄是稀松平常的事:“嗯。”
青溪道:“你遇到的對手是誰?”
冷嫣道:“第一輪是楊林西,第二輪那個姓褚,名字不記得了。”
柏高道:“軒轅丘褚氏的子弟?”
冷嫣就着陶碗喝了口鮮美的菌湯:“大概吧。”
老頭在兩個徒弟頭頂上各拍了一記:“讓人姑娘好好吃口飯,問東問西的做什麽。”
青溪忙道:“對對,蘇姑娘吃飯,你若是進了重玄,想必很快便能築基辟谷了。”
老頭哼了一聲。
青溪道:“不過按我們肇山派的規矩,就算辟了谷,每日一家人也要一起用晚膳。”
正說着,正房的門扇“砰”一聲向外打開,兩個仙侍擡着個軟兜走出來,楊林西無精打采地坐在兜子裏,經過庭中時,他瞥見冷嫣,立即縮成一團。
楊林東仗劍走在兜子旁,雖然仍然昂首闊步,但神情活似一只鬥敗了的公雞,全然沒了昨日的氣勢。
青溪道:“咦,明日不是還有終選麽?兩位怎麽急着回去了?”
楊林東漲紅了臉,剜了冷嫣一眼:“看你能得意多久!”
冷嫣連眼皮也沒擡一下,只是抿了一口辛辣的竹葉青。
青溪道:“蘇姑娘能得意多久不得而知,有的人倒是已經成了喪家之犬。”
柏高為人厚道,扯扯師弟的袖子:“阿溪,別落井下石。”
青溪道:“也是,那樣豈不是跟他們一樣了。”
楊林東握着劍柄,躊躇半晌終究不敢□□,只憤憤道:“走着瞧!”
青溪擡了擡酒碗:“好走不送。”
楊林東待要說什麽,聽兜子裏傳出弟弟的呻吟聲,擡手向僮仆道:“我們走!”
出了重玄外門,楊家一行沿着蜿蜒曲折的山徑往山下行。
楊林東安慰他道:“別怕,重玄欺人太甚,我們楊家也不是沒根基的人家,待我們回去将此事禀告祖父,祖父最是疼你,一定不會幫你讨個公道。”
楊林西仍舊渾渾噩噩的:“蘇劍翹……蘇劍翹……好疼……”
楊林東道:“你放心,大哥絕饒不了那藥鼎!就算僥幸通過第一場試煉又如何,憑她這樣的靈根靈脈絕通不過終選,只要她出了重玄,還不是落到我們手裏?到時候先扒了她的皮給你出口惡氣。”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得外山一處石梁附近,遠處傳來清脆悠揚的鸾鈴聲,在飛瀑隆隆的水聲中依然清晰可辨,這鈴铛顯然不是凡品。
楊林東循聲望去,不一會兒,一隊人馬簇擁着一輛碩大的玉車穿過茂密山林迎面向他們走來。
當先開道的是兩頭雪麒麟,接着是十來個騎着翼馬、腰佩寶劍的護衛,這些護衛戴着白玉冠,穿着海澤青錦道袍,衣襟袖口都繡着銀色回紋,腰間系着白玉銀帶,不但衣飾比一般世家子弟還侈麗,連派頭也大得多。
那輛玉車之富麗堂皇,更是楊林東生平僅見,車以碧玉為輪,白玉做轼,頂覆鳳凰羽蓋,垂下重重鲛銷帳幔。拉車的不是尋常的翼馬、鸾鳳或是麒麟,卻是一頭白虎,老虎通體雪白,背上生着一雙雪白的羽翼,從頭到腳沒有一根雜毛,碧藍的眼睛如昆侖山颠的湖水般澄澈又高貴。
白虎頸項上系着一串九只血玉鸾鈴,楊林東一見那鈴铛,眼睛紅得簡直要滴血——一只這樣的血玉鸾鈴都稀世罕見,何況是九只!而這人竟将價值連城的法器系在拉車畜生的脖子上。
楊林東怎麽也想不到他會在一頭畜生面前産生自慚形穢的錯覺,氣惱之餘,不由好奇這白虎拉的玉車裏坐的是什麽人。他掃了一眼來人,不見旗幟族徽,玉車上不見紋記,這奢靡張揚的做派也不像世家子弟。
楊林西也聽到了鸾鈴聲,悄悄探出頭來張望。
楊林東從乾坤袋裏取出家傳的應靈石探了探,放下心來,對弟弟道:“放心,車中之人沒什麽修為,大約是商賈之流。”淩州等地有些名商巨賈富得流油,不過終究不入流,自家子弟不能入道途,只能花重金雇些修為不錯的散修當護衛來撐撐場面。
他譏诮道:“前陣子就聽說重玄淩州的歲貢出了岔子,大約是缺錢缺狠了,連這種下九流也請到門上來坐客。”
正說着,對面一行已向石梁走來。
那石梁本來還算寬闊,奈何那輛車着實闊大,他們一走,楊氏兄弟一行便不能通過了,那隊人又走得極慢,仿佛車裏載的不是人,而是一碰就碎的豆腐,偏生那道石梁特別長,如一道長橋橫駕在兩山之間,以那群人的速度,少說也要一炷香的時間才能通過。
楊林東橫行霸道慣了,是個不肯吃虧的性子,轉頭向個僮仆使了個眼色。
那護衛快步上前,向來人道:“我們家公子急着趕路,勞駕讓一讓。”
對面打頭的護衛擡手示意同伴停車駐馬,挑着下颌道:“我們家公子也急着趕路。”
楊氏家仆道:“我們家公子身體不适受不住,你們為何不飛過去?”
那護衛也道:“我們家公子心情不佳,偏不飛。”
正說着,車裏傳出道慵懶的聲音,竟比那鸾鈴還清越,又飄渺又空靈,說出的話卻不是那麽回事:“前面是什麽東西擋道?”
因了姓名的緣故,楊氏兄弟平生最恨“東西”兩字,那楊氏家仆是他們親信,自然也同仇敵忾,氣憤道:“你可知道我們家公子是什麽人?”
那護衛嗤笑了一聲:“什麽人?”
楊氏家仆昂起頭道:“羅浮山楊氏的大名你們可聽過?威震東西部州的平海劍伏波真君便是我們楊氏家主,這兩位正是楊老家主嫡親的孫子。”
說起家世,楊林東也露出自矜之色,孰料那護衛并未露出驚惶之色,反而笑道:“區區楊氏也敢攔我們家公子的車,你們可知道我們公子是誰?”
楊林東心頭一突,随即傳秘音安慰弟弟:“那些人一定是在虛張聲勢。”
話音未落,便聽玉車中的人又道:“我道是什麽東西,原來不是東西,是兩條喪家犬。”
楊林東冷笑道:“這位朋友,在下不曾得罪于你,為何出言不遜?”
車中人輕笑了一聲,那護衛道:“我們公子的意思你們聽明白了?”
楊林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什麽意思?”
那護衛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看見你這張醜臉就嫌礙眼,聽見你喘氣就覺刺耳。”
車中人道:“與他廢什麽話,殺了。”
他說出這句話時語調仍舊懶洋洋的,仿佛殺人只是件乏味的瑣事。
楊林東簡直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但下一刻他便知不是說笑,因為那護衛已拔出佩劍,锃亮劍身在日光下放出懾人劍芒。
楊林東知道自己遇上了惡人,不由脊背發寒:“只是狹路相逢就要殺人,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車中人道:“本公子就發發慈悲,讓你做個明白鬼。”
那護衛接口道:“我家公子出身長留姬氏。”
楊林東頓時松了一口氣:“不知閣下是姬氏哪位公子?長留姬氏與楊氏是世家,姬氏家主嚴陵道君與家翁更是知交……”
車中人有些不耐煩:“怎麽還不動手?”
那護衛道了聲“遵命”,便即手執長劍飛身而下。
不等楊林東回過神來,冰冷的劍鋒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
楊林西在兜子裏縮成一團。
楊氏家仆道:“你們殺我家小主人,不怕姬、楊兩家結怨麽?”
車中人懶懶道:“不怕。”
楊氏家仆打了個哆嗦,這山裏寂無人跡,只要這些人将他們滅口,有誰知道人是姬家人殺的?
楊氏衆仆都以為自己在劫難逃,像鹌鹑似地擠作一團瑟瑟發抖,誰知那侍衛卻不來取他們的性命,只問主人道:“那個傻子要不要殺?”
車中人道:“不必,送回去給楊伏威逗逗悶子。”
那侍從道聲“遵命”抖了抖劍上血珠便還劍入鞘。
為首的楊氏家仆道:“你們……你們不殺我們?”
那護衛一笑:“殺了你們,誰回楊家通風報信?”
他頓了頓道:“回去告訴楊伏威,殺他孫子的是我們家公子,長留姬氏的天樞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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