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夜幕低垂, 玄委宮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猶如白晝。

謝汋走到郗子蘭的寝殿凝香殿前,夜風送來一股如蘭似麝的香氣,他深深吸了一口,讓這股特有的馥郁香氣充滿肺腑。

郗子蘭愛香, 尤其是珍稀的香草, 無論她住哪裏, 四周總是芷蘭環繞, 這股香氣也如影随形。

不過今日這熟悉的香氣中夾雜了一絲血腥氣,給醉人花香添上了一點罪惡的腥甜, 讓謝汋格外喜歡。

血腥氣是從玉階下跪着的人身上發出的。

謝汋瞟了眼那人的背影,不用看臉也知道是冷耀祖。

試煉結束後他去執法堂自領了一頓鞭刑,謝汋一算時辰便知他是受完刑便馬不停蹄地趕來玄委宮請罪。

謝汋悠然走上前去,俯下身拍了拍冷耀祖的肩:“去過執法堂了?啧,怎麽連血衣也不換一換?”

冷耀祖對此人又恨又怕, 但不敢顯露分毫,低眉道:“三師叔……”

“怎麽跪在這裏?”謝汋明知故問,“你師父呢?”

冷耀祖咬了咬腮幫子:“師尊她不肯見小侄……三師叔一會兒見了師尊,能否為小侄美言幾句?”

謝汋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你還是繼續跪着吧, 苦肉計使到一半不好收場, 說不定你跪上一夜師妹就心軟了呢?”

他一邊說一邊揚長而去。

冷耀祖怨毒地盯着他風度翩翩的背影,心道你別落在我手上。

正想着, 謝汋忽然轉身, 在高高的臺階頂上俯視他, 冷耀祖來不及掩飾,怨恨的神情盡收他眼底。

謝汋啧聲道:“本來師叔還想替你求個情的, 不過看來你對我意見不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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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耀祖待要說什麽, 謝汋已三步并作兩步向殿內走去。

除了郗子蘭外, 殿中還有夏侯俨和幾位長老。

夏侯俨瞟了眼滿面春風的師弟,皺起眉頭:“怎麽到得這樣晚?”

謝汋道:“路上見到只小耗子,忍不住逗了逗。”

夏侯俨輕斥:“又說怪話,成天沒個正形。”

謝汋看向郗子蘭,只見她眼眶微紅,嘴唇卻發白,看着十分憔悴,便上前溫聲道:“小師妹,誰惹你了?”

許青文道:“還不是冷筠那個逆徒,阿汋來時也看見了吧?”

謝汋點點頭:“小師妹不必為這種人傷心,瓊華元君還怕收不到徒弟?明日試煉終選,你揀看得順眼的收上十個八個。”

郗子蘭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三師兄又逗我,哪裏教得了那麽多。”

許青文道:“還是阿汋有辦法,我們勸了半日也不能叫子蘭展顏,你一來就逗得她破涕為笑。”

謝汋向夏侯俨道:“師兄叫我來是何事?”

夏侯俨道:“一來商量一下如何處置冷筠。”

淩長老沉下臉:“我們重玄入門試煉舉行了幾百次,還從未出過這種纰漏。這種人心術不正又氣局狹小,當初就不該将他收入內門。”

郗子蘭垂下頭:“都怪我識人不明。”

章長老道:“話不能這麽說,他在宗門大比中脫穎而出,子蘭見他是可造之才,這才着力栽培他。”

許青文也拍拍郗子蘭的手背:“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怪只能怪他藏得太深。你也是心善,想要補償冷家人,誰知這家人這麽不堪?要我說是就是根氣不佳,那對夫婦也不是本分人,兒子入了內門後更是得意忘形,我當初就是怕他們影響孩子,這才将他們打發去了東海。”

她頓了頓:“還以為冷筠是個好的,沒想到……真是歹竹出不了好筍。”

謝汋目光動了動,細細端詳着師妹的面容:“倒也未必,嫣兒是根好竹子。”

幾個長老臉上都閃過尴尬之色,夏侯俨暗暗瞪了師弟一眼。

許青文低下頭,自言自語似地低聲道:“也未必,許是年紀小看不出什麽……”

郗子蘭:“冷筠的爹娘也不是好人麽?許長老怎麽不告訴我。”

許青文愛憐地拍拍她的背:“你身子不好,這些事怎麽能讓你操心,若非冷筠這回犯事,我也不會說出來。你別為這種人費神,不值當。”

郗子蘭輕輕地點點頭。

夏侯俨道:“此事沒有先例,諸位長老以為該當如何處罰?”

章長老一向與人為善:“他事發後已去執法堂領了八十鞭,傷得不輕,依我看,念在初犯,還有他姊姊畢竟……不如從輕發落吧?”

許長老道:“無論如何,子蘭親傳弟子的身份必須革除。”

這一點衆人都沒有異議,這等于革除了他內門弟子的身份,瓊華元君的棄徒由誰接手都不合适。

章長老道:“玄委宮不能留了,總得給他安排個去處。”

謝汋撫了撫下颌,眼中忽然閃爍起狡黠的光芒:“我倒有個主意。”

頓了頓道:“西華苑不是缺人手麽?讓他去管那些靈獸不是正好,正好園子裏清淨,可以好好思過。何況他爹原先就是看園子的,正好子承父業。”

衆人其實壓根關心一個凡人弟子的去處,不過是投鼠忌器,生怕傷了郗子蘭的心,見她沒什麽異議,便都點了頭。

許青文看她神色憔悴,扶起她道:“我先扶你回去歇息。”

郗子蘭點點頭,起身向衆人告辭,由許長老扶着進了內殿。

待他們離去後,淩長老道:“明日的終選怎麽辦?這逆徒擅作主張在芥子上動手腳,雖未造成什麽惡果,但有心人一定已察覺不對。”

章長老也道:“明日終選他不宜再出面,得換個人。”

謝汋無所謂:“這種小事,讓少殷頂上不就是了。”

夏侯俨道:“少殷另有別的事在身。”

謝汋來了興致:“什麽事?”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姬家那位提早到了。”

謝汋恍然大悟:“哦,是姬重宇那個堂弟,叫什麽……姬若耶?按前世的輩分算,少殷該叫他一聲小叔叔呢。”

夏侯俨颔首:“雖說我們都知他在姬家是什麽處境,但畢竟身份和輩分擺在那裏,不能失禮,少殷與他有過親緣,如今雖屬旁支,畢竟都姓姬,是同宗同源,想來想去還是由他出面為好。”

謝汋道:“我還從未見過這位,聽說是個多走兩步路都喘不上氣的病秧子,若是在我們重玄出點岔子可怎麽是好。”

淩長老冷笑了一聲:“姬重宇倒是想,他姑母當年死得蹊跷,外間已有不少風言風語,他不敢輕易動這堂弟,又想借刀殺人呢。”

章長老道:“姬若耶十幾歲上便經脈盡毀、修為盡失,聽說身子骨比凡人還弱,姬重宇又何必趕盡殺絕。”

謝汋嗤笑了一聲:“他有什麽下不去手?連自己嫡親的兒子都想弄死,何況是堂弟。”

許青文道:“他姑母當年在族中頗有人望,姬若耶雖已成了廢人,但畢竟曾是昆侖君的人選,姬家主提防也不足為怪。”

謝汋道:“竟然還有這回事,我倒不曾聽說過。”

許青文道:“當年郗老掌門最先屬意的是姬若耶,一來他天賦絕佳,二來血脈純粹,不過還未最終決定便傳來姬若耶陰毒入體、靈脈盡毀的消息。阿汋或許不知道,昆侖五姓中,姬氏出的昆侖君最多,比郗氏、謝氏都多。”

“無論如何,姬重宇忽然找借口将他送來,我們不得不防。”夏侯俨道。

章長老道:“許是我們想多了,說不定真的只是借我們的重黎陽池養病。”

淩長老道:“但願如此,若是姬重宇還有別的念頭,就是打錯了算盤。他這幾年一邊同我們虛與委蛇,一邊又和太寧宗眉來眼去,道我不知道他陰持兩端呢。”

謝汋笑道:“也不是不能幫他這個忙,就看他能出什麽價了。”

夏侯俨正色道:“師弟!”

謝汋憊懶地一笑:“師兄別緊張,我只是說玩笑話罷了,我們是名門正派,怎麽可能做這種事呢。”

他頓了頓,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我只是替少殷抱不平罷了,按說他只是去了趟轉生臺,玉京母親留給他的兩條商道一座靈石礦,都該是少殷的,他就這麽只字不提占為己有了。”

夏侯俨沉吟:“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他們姬家的家事,我們管不着。”

“我知道,所以憤憤不平呢,”謝汋道,“說回那位姬若耶兄,從雲端跌入深淵,不知他作何感想。”

夏侯俨道:“他常年在姬氏的陽泉下養傷,平日深居簡出,姬氏族中也很少有人見過他,不過聽說是個克己複禮、溫文敦厚的君子。”

話音未落,忽有一個仙侍快步走入殿中,向夏侯俨道:“啓禀掌門,外山出了點事。”

夏侯俨一聽是外山的事,沒怎麽放在心上,鎮定道:“何事如此慌張?”

仙侍道:“是姬氏那位天樞道君。”

夏侯俨心頭一凜:“他已到了?出什麽事了?”

仙侍道:“那位道君無恙,不過姬氏車駕在石梁處遇到了楊氏兩位小道長,不知怎的起了口角……”

謝汋興致勃勃道:“是來參加入門試煉的楊氏子弟,怎麽克己複禮、溫文敦厚的君子也會與人起争執?”

仙侍哪裏有心聽他說笑,哭喪着臉道:“雙方都要先過石梁,也不肯飛過去,僵持了一會兒,那姬道君就命侍從将楊家那位大公子……殺了。”

衆人聞言都是大吃一驚。

夏侯俨道:“殺了?不是以訛傳訛吧?”

仙侍道:“回禀掌門,此事千真萬确,仆絕不敢胡言亂語。”

夏侯俨道:“楊家其餘人呢?”

仙侍道:“聽說那位道君非但殺了人,還催促楊氏的家仆回去報信,那位小公子本來就有些迷糊,聽說直接吓傻了。”

在座幾人聞言都皺起了眉,這不止是姬家的事,楊氏子弟是來參加重玄入門試煉的,死在重玄外山,重玄雖不将楊氏這種二流世家放在眼裏,但明面上總得有個交代。

夏侯俨揉了揉額角,苦笑道:“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只有謝汋依舊沒心沒肺:“那位君子怕不是懶得裝下去了。”

……

玉車外表富麗堂皇,裏面更是美輪美奂,不但寬綽得似一間小屋子,且幾榻屏風一應俱全。

昳麗的少年斜靠在絲緞軟枕上,半個人埋在綠熊皮的褥子裏,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拈起一顆紅瑪瑙般的櫻桃。

他對着光看了看櫻桃,将它往旁邊一個仙侍裝束的年輕男子懷中一擲,冷冷道:“有傷,下回挑仔細些。”

男子接到手中看了半晌,才發現果蒂旁有個針尖大的點瘢點。

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俯首道:“神尊恕罪。”

少年懶懶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那男子欲言又止半天,終于忍不住問道:“神尊方才真的殺了那楊位楊家小公子?”

少年乜他一眼:“殺人有什麽好作假的。”

男子道:“神尊為何要殺此人?”

少年理所當然道:“本座看他不順眼。”

男子再也忍不住,皺起眉道:“這麽做……不會挑起姬、楊兩家的争端麽?”

少年冷下臉來,忽然綻開個笑容,語帶譏诮:“這不是姬重宇的麻煩麽,人都要殺你了,你替他操什麽閑心。”

男子道:“可仆畢竟也是姬家人……”

少年打量了他一眼:“你是哪裏來的菩薩?”

男子道:“可是……仆于心不安……”

少年坐起身,将手中櫻桃一扔,拿起條天山绡的帕子細細揩着修長的手指,鴉羽似的眼睫投下濃重的陰影。

“姬若耶,你要弄清楚一點,”他冷冷道,“本座應你亡母的祈願,是幫你争權奪位,不是讓你心安。”

說罷他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明白了?”

那男子只覺一股涼意像蛇蟲一樣沿着脊背蠕動,便是自小種下的陰毒蠱蟲發作也沒有這麽可怖。

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仆明白了,請神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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