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郗子蘭偷觑謝爻, 發現他眉頭微微一動,卻沒有出言反駁,她忽然有點不安。
再仔細看那白衣少女的背影時,她忽然無端感到一陣心悸, 不由皺起眉頭, 捂住心口。
謝爻發現她異樣, 問道:“怎麽了?”
謝汋道:“小師妹的心疾可是又犯了?別激動, 你還不一定輸呢。”
謝爻冷冷地睨了師弟一眼,握住郗子蘭的手腕, 溫熱的靈力頓時似一陣暖風進入她的經脈,在她體內游走了一個小周天。
她頓時感到身體一輕,心悸緩解不少。
謝爻問:“好點了麽?”
郗子蘭道:“謝謝阿爻哥哥,我感覺好多了。”
謝汋啧啧稱奇:“小師妹,你怎麽同師兄這麽見外, 一口一個謝,拿了我這麽多好東西,怎麽沒見你謝我。”
謝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謝汋道:“開玩笑,開玩笑, 我一見小師妹就想逗逗她, 小時候的習慣改不過來……我一定改,這就改。”
假模假式地壓低聲音:“小師妹, 一碰到你的事, 師兄就特別開不起玩笑, 自小就這樣。”
郗子蘭虎着臉道:“分明是你欺人太甚。”
謝汋道:“那方才的賭約怎麽說?”
郗子蘭道:“自然作罷了,我怎麽能拿阿爻哥哥的事情同你賭。”
謝汋道:“沒準師兄正好想收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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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子蘭謝乜他一眼:“阿爻哥哥若是想收徒, 自己會送鯉魚佩, 不必你操心。”
謝汋裝出如釋重負的神色:“還好小師妹不敢賭, 我的阿雪保住了。”
郗子蘭挑挑眉:“三師兄原來是騙我!”
謝汋抱着臂道:“當然是騙你,一個凡人不折在裏面已是萬幸,怎麽可能通過試煉,除非……”
他話鋒忽然一轉,郗子蘭的心又提了起來。
謝汋道:“除非她是我徒弟。”
謝爻的眉頭微微一蹙,郗子蘭始終留意着他,連這麽細微的表情變化也沒逃過她的眼睛。
她忙道:“那姑娘這麽合三師叔的眼緣倒是她的造化,說不定你們有師徒緣分。”
謝汋颔首:“正是,正是,起初我還擔心師兄同我搶,好在師兄不想收徒,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他頓了頓:“當然,先得看她能不能挨過照機鏡。”
若木嗤笑了一聲,向冷嫣傳音:“那尖嘴猴腮的東西長得醜,想得倒挺多,醜人多作怪。”
冷嫣正沿着玉階往池中走去,彌漫的白霧很快将她包裹住。
她知若木說的是謝汋,他生得清瘦,姿容雖不及堂兄謝爻,但與醜相隔十萬八千裏,不過在若木眼裏衆生皆醜,除了祂自己之外大約都是醜八怪。
但凡名門大宗,都有一些獨門秘術、陣法或法器确保上位道君之間傳音不會被人聽去,有的冷嫣能破,如淩虛派的防護陣法,重玄的她生怕打草驚蛇,沒有嘗試。
但若木是神,這麽近的距離自然有辦法聽個一清二楚。
冷嫣道:“謝汋說什麽?”
若木道:“他在和那個醜女人商量誰當你師父。”
冷嫣:“……”雖說被人奪了去,但那軀殼原本是她的,被人當面說醜,總有些不是滋味。
她決定當作沒聽到:“他們讨論出什麽結果?”
此時池水已經到了她的胸口。
若木道:“謝汋要收你為徒。”
冷嫣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當初她将那些人視為至親家人,很多事都看不分明,一旦跳出窠臼,便知那群人面上和睦,私下裏各懷心思,相互忌憚的有之,暗中嫉恨的有之。
譬如謝汋,自視甚高,卻事事被謝爻壓一頭。無論出身、修為還是際遇,他都遠遠不如謝爻,只要是謝爻有的東西,他都想擁有,即便只是個待宰的凡人少女,因為占了謝爻入室弟子的名頭,他便要時不時地來逗一逗。
卻不知他自诩聰明,其實是個沐猴而冠的跳梁小醜。
她閉上雙眼,将整個人浸沒在池水中。
剎那間,無數支離破碎的光影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來,一股腦地鑽進她神識中,仿佛要将她的神魂撐破,無數尖嘯聲撞擊着她的耳膜,忽明忽暗的光影在她眼前飛速變幻,仿佛無數魑魅魍魉。
她像是墜入一條聲與光彙聚而成的,奔騰不息的大河,在山巒似的浪濤中颠簸,時而被擠壓,時而被撕扯。
別說凡人,就算是修士的神魂也很難承受這樣的痛苦,因而才有人一進這照機鏡便忍不住捏碎了琉璃珠。
不過經受過神魂的淩遲,世間沒有什麽痛苦是冷嫣無法承受的。照機鏡仿佛也看出這樣的手段對她不起作用,那些混亂的光影和聲音瞬間消失,她的周圍只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空。
接着黑暗中閃爍起粼粼的光點,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從後背鑽入四肢百骸中。
她認出這裏是清涵崖上玄冰窟,她的死地。
此刻她卧在冰上,手腳被縛,像一頭待宰的牲畜,謝爻站在她身旁,手裏握着寒光閃閃的“可追”。
他面無表情地低下頭,解開獲她的衣襟,毫不猶豫地舉起劍,劍鋒割開她的靈府,發出裂帛般的聲響,他将左手探入,攪動着,搜尋着,仿佛想将她的神魂生拽出來受極刑。
然而什麽都沒有,她的靈府中空空如也。
緊接着,“謝爻”那張俊美無俦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他奮力将左手抽出來,仿若冰雕玉琢的手像是被烈火燒灼過,焦黑的皮肉一片片脫落,露出血肉和白骨。
冷嫣坐起身,冷冷道:“你以為這點伎倆能騙到我?”
話音未落,無數黑蝶如血般從她傷口中噴湧而出,朝“謝爻”飛去,密密麻麻地包裹住他全身,張開嘴,露出尖銳的口器,齧咬他的肌膚,吸食他的血肉。
片刻,照機鏡中的謝爻在一聲聲慘呼中被啃食殆盡。
白骨“喀拉拉”倒下,幻象消失,冷嫣再一次墜入虛空。
冷嫣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琉璃珠,玲珑剔透的珠子已經變成了紅色,她已通過了試煉。
她正思忖着要不要立即捏碎琉璃珠,虛空中卻飄起了雪。
灰白的雪慢慢飄落,在她周圍積聚,不一會兒,她便感覺涼意從她的腳底直往她身體裏鑽,一股久違的困意侵襲着她的神智,她漸漸恍惚,慢慢記不起自己是在照機鏡中參加重玄的終選。
雪越積越多,世界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她站在雪地裏,緊緊握着姬玉京的“斷春”。
雪中浮現出一道道黑影,眼神空洞,神情呆滞,其中有她的爹娘,也有重玄的同門,更有歸墟中無數死在她劍下的亡魂,黑影越來越多,站在雪地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盡頭。
一道颀長的人影從風雪中浮現出來。
他的手裏握着把烏鞘寶劍,冷嫣一眼便認出那是謝爻的可追。
男人不發一言,臉隐藏在暗影中。
他輕輕擡了擡手,那些神情麻木的圍觀者忽然向她蜂擁而來。
“锵”一聲,冷嫣手中的斷春出鞘,微青的劍光有如連綿不絕的春水,又如斬不斷的愁緒。
劍光纏綿,劍意溫柔,卻在悄然不覺間便帶走了生命,劍鋒所至,頭顱像落花墜落,鮮血如花瓣紛飛,春意斷盡,驕陽烈日熔金爍石。
冷嫣不知自己殺了多少人,她絲毫感覺不到疲憊,她的身體麻木,心也麻木,砍下的頭顱神情麻木,倒下的身軀也麻木。
飛濺的鮮血像仲夏的暴雨打在她臉上,她在血中前行,一茬茬的活人和亡魂無一例外地倒在她劍下。
最後,所有人都倒了下來,只剩下無言的男人,淵渟岳峙。
浴血的少女舉起劍,劍鋒直指他的咽喉。
男人終于開口,聲音飄忽而疲憊:“你當真要殺我?”他的臉仍舊隐藏在陰影中。
冷嫣不發一言,手中斷春送出,幹淨利落地刺穿了男人的咽喉。
她拔出劍,男人向前踉跄了兩步,他終于離開了陰影。
冷嫣看清楚他的臉,那是一張清朗如皓月的臉。
“锵啷”一聲,斷春落在地上,斷成兩截,冷嫣後退兩步:“怎麽是你……”
姬少殷看着她,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他的眼睛裏滿是愕然和譴責。
“小師妹,”他吃力地說道,“你手上……手上怎麽會……”
冷嫣低頭看自己的雙手,她的手上沾滿了鮮血。
她的手上怎麽會有那麽多血?
她又擡起頭,卻發覺姬少殷不見了,眼前是個僅存在于她記憶中的少年,一張稚氣未脫的臉。
少年的眼神空洞茫然:“小師妹,你怎麽……變成這樣……”
話音未落,幾點火光從他手中落下,是他好不容易替她尋來的離朱草種子。
冷嫣只覺耳邊轟然一聲巨響,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是小師兄,她殺了小師兄。
姬玉京向前仆倒,她茫然地扶住他。
她跪倒下來,讓他躺在自己懷裏,用手捂住他喉間的傷口,可溫熱的鮮血從她手指間流下。他的雙眼慢慢黯淡下來,不一會兒便像一切死人,蒙上了一層白翳。
她的身上也沾滿了鮮血,血融化了冰雪,四周成了一片血海。
她感到姬玉京的身體從她懷裏滑下去,她用雙臂箍住他,想方設法阻止,可他還是從她懷裏滑了出去,緩緩沉入血海。
……
金博山爐裏的香早已燃盡,馮真真面上鎮定自若,心裏早已焦急萬分。
她不該偏袒任何一位待選者,但平心而論,她希望蘇劍翹能進入終選——盡管這希望微乎其微。
若是實在通不過,她至少希望她能全身而退,照機鏡會挖出一個人心底最深的恐懼,即便是修為高深的道君進去也有危險,何況是凡人。
她在臺上踱着步,時不時擡頭看看姬少殷和幾位峰主。
長老和師伯、師叔們都泰然自若,時不時聊上一兩句,馮真真忍不住傳音給姬少殷:“小師兄,蘇劍翹進去那麽久都沒動靜,會不會出什麽事呀?”
姬少殷也憂心忡忡,答道:“先別自己吓自己,蘇姑娘吉人天相。”
不過他臉色白裏透着青,這話顯然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與蘇劍翹雖是萍水相逢,但他每回見到她都無端感到親切,仿佛他們已認識很久似的,若是她在照機鏡中出事,他不知該如何自責。
馮真真咬咬牙:“不管了!”
話音未落,她手中長劍已經出手,劍身化作長長的白绫飛入鏡池中。
不一會兒,白绫飛出水面,卻不見那凡人少女被卷上來。
馮真真不信這個邪,再次将劍化成的白绫抛入池中,可蘇劍翹就像消失在了池底,怎麽也撈不到。
連幾位峰主也不曾見過這種怪事,弟子們忍不住交頭接耳。
“難道是那凡人太弱,神魂連同軀殼都叫鏡池吞噬了?”
“都快小半個時辰了,就算撈出來恐怕也不中用了……”
姬少殷坐立不安,忍不住向夏侯俨傳音:“師尊,鏡池中不知出了何事,弟子能否下去查探一下?”
夏侯俨語氣有些嚴厲:“少殷,我知你與那姑娘有點交情,不過這是我們重玄千百年來的規矩,貿然進入照機鏡,誰也不知道會出什麽事。”
姬少殷:“可是……”
夏侯俨厲聲道:“可是什麽,少殷,難道你連師父的話都不停了?”
姬少殷道了聲“遵命”,斷開了傳音。
全場鴉雀無聲,只有蓮花更漏嘀嗒作響,一聲一聲像是敲在人心上。
姬少殷再也忍不住,騰地站起身,向夏侯俨行禮:“師尊,弟子不能見死不救。”
說話間已飛下石臺,便要跳入池中。
說時遲那時快,數道白光閃過,将姬少殷團團圍住。
姬少殷不明就裏,定睛一看,卻是八只雪白的山魈,每只都有兩人高。
他擡頭望向山魈們的主人:“道君這是何意?”
北鬥座上的華服男子慵懶道:“姬仙君好生小器,眼見這位蘇姑娘在照機鏡中呆的時間要比你久了,可是面子過不去?”
饒是姬少殷好性子,也快被他這颠倒是非的話氣笑了。
“道君誤會,在下是要救蘇姑娘,”他冷下臉道,“還請道君讓這些靈寵讓一讓。”
那些山魈非但不讓,還手拉手圍着他跳舞。
姬若耶道:“你怎麽知道她用的着你救?”
姬少殷正欲說什麽,忽聽“嘩啦”一聲巨響,一道水柱從池底噴湧而出,在半空中盤繞一圈,竟化作了一條銀光熠熠的巨蛇。
巨蛇發出震耳欲聾的嘯聲,聲如龍吟。
有人驚呼:“快看!是那個凡人!”
衆人定睛一看,果見巨大的銀蛇背上站着一個白衣少女。
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那少女身形忽然晃了晃,然後如一片秋葉從半空中栽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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