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殘陽将淩州龍口渡染得一片金紅。

夜市尚未開張, 船肆的主人們灑掃的灑掃,理貨的理貨,等待着迎接八方來客。

一個白皙俊秀的男子在渡口下馬。

他穿一身绛紅色小花瑞錦衣袍,金簪束發, 手中一把牙骨折扇, 乘的是銀勒雕鞍的棗紅龍馬, 馬上挂着行囊, 馬後跟着個小僮,是淩州市坊中常見的客商打扮。

加上他那副未語三分笑的神氣, 那雙精明外露的眼睛,任誰見了都以為他只是個遠道而來的買賣人,哪裏想得到他竟是當世大能之一,天下第一大宗重玄門的玄鏡仙君。

謝汋将馬缰遞給小僮,讓他把馬系在岸邊的柳樹上, 吩咐道:“你在此處看着行李。”

說罷便沿着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排向坊中走去。

這些木排彼此勾連,構成一條條四通八達的水上小路。

他往市坊中心走了一段,只見坊中行人熙來攘往,雖沒有冥妖作亂前那般摩肩接踵, 卻也十分熱鬧。

冥妖之禍已平, 可以想見用不了多久,淩州城便能恢複原先的繁華。

謝汋向一個正在擺貨的脂粉鋪子主人問道:“敢問老丈, 金相閣怎麽去?”

店主人臉上閃過訝異, 打量着他道:“貴客是從遠方來的吧?怕是還未聽說, 前陣子金相閣一場大火,幾艘船都燒沒了。”

謝汋也露出吃驚之色:“怎麽突然失火的?”

店主人道:“聽逃出來的人說, 那夜金相閣裏先是鬧冥妖, 好在重玄門幾個道君恰在樓中, 将冥妖除了,不知怎麽的當天半夜就起了火,幾條大船全燒毀了。”

謝汋道:“是意外還是有人放火?”

店主人道;“誰知道呢,那天夜裏風也大,船上又都是木板,那火燒得特別快。不過倒是有個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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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汋好奇道:“什麽傳言?”

店主人欲言又止。

謝汋露出了然之色,走進船中,一雙靈活的眼睛在層層貨架上來回打量着。

店主人道:“郎君想找什麽?不是老朽誇口,整個淩州水市,要論脂粉,就屬敝店的貨色最齊全。”

謝汋從貨架上取下一只精美的碧玉小盒,打開蓋子輕嗅了一下,放回去,又換了一盒,再仔細嗅聞,如是反複了幾次,方才将一個白玉小盒拿在手裏:“這盒蘭花香甚是清雅。”

店主人道:“郎君真有眼光,這幾盒都是小店裏的貨頭,不再挑幾盒麽?”

謝汋搖搖頭:“家中那位甚是挑剔,只愛蘭花香。”

他頓了頓:“再揀最上等的口脂面脂拿個十來盒,一起包起來。”

店主人眉開眼笑:“郎君放心,敝店的面脂口脂在整個清微界都是首屈一指的,連清微界第一美人,重玄門的瓊華元君都是用的敝店的脂粉。”

謝汋聞言輕輕一哂。

店主人接着道:“郎君這樣一表人才又這樣體貼,尊夫人一定很歡喜。”

謝汋接過包好的脂粉,輕佻地一笑:“夫人倒是夫人,不過是別人的夫人。”

店主人一愣。

謝汋笑道:“是舍妹。”

店主人露出恍然大悟:“郎君真是吓了小的一跳。”

謝汋饒有興味地看着他将那堆脂粉裝進檀木盒裏,再包上錦緞,系上絲繩,仿佛那是世上最有趣的事情。

他從百寶囊中取出數枚上等靈石會了帳:“老丈方才話說了一半,倒弄得我心癢。”

店主人讪笑道:“郎君莫怪,小的在這水市上做買賣,實是不敢亂說話。”

謝汋撫着匣子道:“做買賣便是交朋友,如今我們也是朋友了,朋友之間閑聊兩句誰管得着。”

店主人忙點頭:“郎君說的是,小的也是聽旁人說的,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郎君聽過一笑就算了。”

謝汋道:“這是當然,老丈別擔心,我不是多嘴的人。”

店主人這才道:“聽說金相閣失火那夜,有人看見一男一女兩個古怪的修士和閣主一起從火裏走出來。”

謝汋目光閃動:“哦?許是閣中的客人呢?”

店主人道:“郎君有所不知,那天夜裏金相閣裏鬧冥妖時,人就逃空了。”

謝汋道:“這倒是萬幸。”

店主人接口:“誰說不是呢。按理說起火時金相閣裏不該有人,而且……”

謝汋道:“怎麽了?”

店主人道:“而且好幾個圍觀的人都說那閣主出來時模樣古怪,脖子耷拉在胸前,像是被人扭斷了似的,手腳關節也是僵硬的,不像活人,倒像死屍。”

謝汋奇道:“哦?死屍怎麽會走路?”

店主人道:“有人說那對男女有古怪,許是控屍的魔修。”

謝汋道:“怎麽淩州城裏如今還有魔修麽?”

店主人搖搖頭:“這就不知道了,按理說是沒有的,當年重玄的妘道君和郗道君聯合九大宗門将魔修驅逐到赤地,九大宗門聯手立下格殺令,至少淩州已有幾百年不曾聽說有魔修出沒。”

謝汋道:“許是吓呆了呢?”

店主人道:“有相熟的人喊他,他也不應,只跟着那對男女往前走,失魂落魄似的,然後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謝汋撫了撫下颌:“有意思。”

他頓了頓道:“不瞞老丈,我是從西部洲來的,好不容易來淩州一趟,久聞金相閣大名,正想來開開眼界,哪知出了這等事……”

店主人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那郎君來得真是不巧。”

謝汋道:“金相閣雖燒了,人不是還在麽?那些人總得有地方去吧?這麽大個水市,難道只有金相閣一家?還望老丈指個路。”

店主人苦笑:“郎君想必知道咱們淩州城是淩虛派的道君們管着吧?”

謝汋點頭:“在下雖然孤陋寡聞,這還是知道的。”

店主人道:“宋掌門前日下了禁令,整個淩州水市都不許再做這些買賣。”

謝汋道:“淩虛派的掌門不是姓孟麽?怎麽是宋掌門?”

店主人道:“郎君有所不知,孟掌門對上冥妖,不幸身隕,如今的宋掌門是原先的左長老。”

謝汋道:“原來如此。”

他頓了頓,又問道:“聽老丈的意思,那位宋掌門上任不久,門派中應當有許多事務,怎麽倒管起這淩州市坊裏的微末小事來了?”

店主人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小的只是個生意人,哪裏知道那些事……只是有回聽兩個光臨敝店的淩虛小道君議論,說是宋掌門忽然性情大變,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對了,還有一件怪事……”

謝汋道:“哦?”

店主人道:“聽說淩虛派的幾位道君一下子修為大增,前日有歸元宗一位長老來找宋掌門切磋道法,聽說宋掌門都未親自出手,只派了座下弟子應戰,便将這位長老打敗了。”

謝汋若有所思,擡頭看了看天,暮雲已經漸漸退成了淡粉灰紫。

“那老丈可知這水市中有什麽馳名的酒樓茶肆客店?”他問道,“時候不早了,雖然開不成眼界,也得找個地方落腳。”

店主人道:“要說名氣大,還得是九天畫堂,那裏原來做的也是金相閣一樣的買賣,茶酒菜色都是一等一的,如今雖然舊業被禁了,歌舞絲竹還是能悅人耳目的,還有幾艘大樓船可以下榻。”

謝汋道了謝,拿起沉甸甸的錦盒向外走去。

走出十幾步,到一個無人的轉角,他便将手中錦盒往水裏一抛。

郗子蘭只用寶相齋出的胭脂香粉,何況他方才拿的那盒香粉壓根不是蘭花香的。

那店主開着胭脂水粉鋪子,卻連蘭花香和蓮花香都分不清楚,他包貨物時很是小心,不讓他看見他手上的薄繭,但這份小心翼翼反而更顯得他心裏有鬼。

謝汋勾了勾嘴角,慢慢向那店主所指的方向踱去。

……

夜幕低垂,九天畫堂中燈火熠熠,賓客盈門。

金相閣一夕化為灰燼,九天畫堂一家獨大,雖皮肉買賣被明令禁止,但憑着美酒佳肴和絲竹笙歌,生意倒比以前還興隆。

此地的店夥都是人精,只一眼便将來客的衣飾氣度盡收眼底,可惜他們碰到謝汋也難免走了眼,将他當成個遠來的富賈。

一個店夥笑容可掬地将他引上三樓:“貴客請上雅座。”

這九天畫堂也同金相閣一樣,一艘樓船分出三六九等,一共七層,上四層不是有錢便能上的,再有錢的商賈也只能在下三層。

不過店夥并未稍有怠慢,這些富商一擲千金,出手比許多九大宗門的修士都闊綽許多,這位客人一看便是出手豪闊的一類。

謝汋環顧四周,只見這雅間珠簾翠帷,屏幾雅致。

他入了座,揀最好的酒菜要了一席,便聽木畫屏風對面傳來一個客人粗聲粗氣的聲音。

“你們別想诓騙我,”那客人語氣不善,“我就不信你們好大一間花樓,連個婊子都找不出來。定是看不起老子是個買賣人,換作是大宗門的道君,怕是根本不用費這些口舌。”

另一個聲音道:“瞧公子說的,小店開門做生意,要是能做這買賣,小店怎麽會放着錢不賺……是真的沒有,淩虛派宋掌門的名令就貼在門口,公子想必進來時也……”

那客人冷笑道:“這種東西不就是拿來唬人的,哪個當真了,少廢話,速速把人給我找來,不拘俊還是醜,肥還是瘦……”

店夥聽起來都快哭了:“小的不敢哄騙公子,是真的沒有,莫說敝店沒有,整個淩州城沒有哪家店敢違禁的。”

客人道:“不敢明目張膽做,還不敢偷偷摸摸地做?淩虛派的道君再厲害,難道還鑽床底下偷聽?沒有也無妨,你現去給我們買兩個來也行,實在沒有就你用你家婆娘湊數……”

店夥無可奈何:“公子……小的還未娶妻吶……”

客人道:“那就把你老娘拉來……”

這胡攪蠻纏的勁連謝汋也嘆為觀止,忍不住勾起嘴角。

陪侍的店夥搖搖頭,苦笑道:“公子見笑,幾乎天天都有客人為這個鬧,這位還好,樓上鬧起來動刀動劍的,有兩次差點出人命。”

謝汋道:“我也是慕名來淩州城,到了才知道金相閣燒了,想着來這裏碰碰運氣,連你們這裏也沒有麽?”

店夥一副恨不得把心剖出來的模樣:“真沒有,小的要是敢騙公子,就讓小的天打五雷轟!”

謝汋道:“可是淩州城裏原本那麽多做這行的姑娘,總得有地方去吧?”

店夥道:“這小的就不清楚了,小的只知道前幾日忽然來了群淩虛派的道君,往門口張貼宋掌門的禁令,然後把敝店那些姑娘盡數帶走了。”

謝汋道:“帶到哪裏去了?”

店夥道:“說是送他們返鄉,那些姑娘許多是凡間買來的,大約送回去了吧。”

謝汋一哂:“這麽好心。”

店夥暧昧地一笑:“公子說的是。”

他頓了頓道:“不止是小店,聽說那幾個大人牙子都被連根拔了,連人帶貨全被淩虛派帶走了。”

話音未落,便聽隔壁那粗魯的客人放聲大笑:“淩虛派的都是佛祖菩薩不成?我看是抓去自己享用了……”

謝汋目光動了動,心裏有了數。

恰好這時酒菜上來,店夥低聲道:“若是公子嫌這裏吵鬧,小的給公子換一間。”

謝汋道:“不必了,我就喜歡熱鬧。”

他一邊悠然欣賞絲竹歌舞,一邊自斟自飲,月上中天時,叫來店夥道:“有些乏了,帶我去客房。”

店夥将他帶到另一艘樓船上,比起方才那艘,這裏便清淨多了。

房中陳設用具無一不精潔。

謝汋待那店夥退出去,合衣在榻上躺下,閉上眼睛。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房中的蓮花銅燈忽然一黯,整間屋子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仿佛燈滅的同時,連星月都一齊滅了。

“砰”一聲響,房門忽然洞開,月光霎時從門裏漏入,只見寒光一閃,森冷的劍鋒已經到了他臉側。

謝汋擡手以兩指夾住劍鋒,輕輕一拗,只聽一聲脆響,劍身便斷成了兩半。

他靈巧地坐起身,順手撈起榻邊的佩劍,看也沒看便是一劍平削,那刺客的身子便被攔腰斬斷。

緊接着又有數道劍光在黑暗中閃過,謝汋撇了撇嘴角,運劍如風,劍鋒所至,血肉與斷肢橫飛,沒有一劍落空。

不過片刻,黑暗的屋子裏便沒了聲息。

他向壁角的油燈一彈指,火苗倏地竄起,照亮了卧房。

謝汋往四下裏一環顧,周圍卻沒有橫七豎八的屍首,只有一些白色的碎紙片。

他并不驚訝,撿起一片端詳了一下,是半個紙人的形狀。

方才他一劍将一人攔腰截成兩段,原來就是這紙人。

謝汋忽然輕笑一聲,将手中紙片一樣,然後疾風般掠出門外,飛身躍上對面樓船頂層,從一扇亮着燈火的窗戶裏穿了進去。

房中一個黑衣蒙面之人抽出長刀迎擊,只聽叮叮兩聲,玄鐵長刀已斷于劍下。

謝汋一劍挑開黑衣人的面紗,卻赫然是那脂粉鋪的東家。

“是宋峰寒派你來的?”謝汋一邊笑,一邊捏了個訣,掌心一道火光直沖那黑衣人的眉心。

對方閃避不及,卻毫發無傷,只是額頭上顯現出一道黑色的獸面紋,那是魔修被逐出東西部洲,趕到赤地魔域時,由九大宗門打上的印記。

那人露出驚懼之色:“你怎麽知道……”

謝汋一哂:“宋峰寒把孟長亭的死嫁禍給冥妖,如今又想故技重施,知道偃師門與我們有怨,便扯偃師門當幌子,找了個會些傀儡術的魔修來充數,就這破綻百出的招數,也指望能蒙混過關,禍水東引麽?”

他頓了頓道:“宋峰寒那老東西野心不小,可惜總是把人當傻子,難免有弄巧成拙的時候。”

話音未落,他的劍已刺入那魔修的咽喉。

他抖了抖劍上鮮血,轉身從窗戶掠出,禦劍乘風向淩虛三島的方向飛去。

待他離去,那一劍封喉的魔修屍身忽然從地上站起,化作一群白蝶飛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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