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淩虛派, 蓬萊島,濃雲壓着海面,海風裹着潮濕水汽吹向岸邊,預示着暴風雨将至。

謝汋在海面上盤桓了一會兒——淩虛派的護派陣法設在海上, 将三島包圍其中, 身為九大宗門之一又是最富庶的宗門, 淩虛派的護陣并不容易突破。

他在陣法上又發現一道額外的新陣法, 顯然是宋峰寒上任之後又地加了一重。

這層畫蛇添足的新陣,更是宋峰寒做賊心虛的明證——若是當真有偃師宗那兩個神秘人的庇護, 他何至于擔驚受怕至此。

謝汋長于劍法,兼修醫道,但真正擅長的卻是陣法術數、奇門遁甲,因他心思靈活而缜密,又有無窮無盡的耐心。

宋峰寒新加的陣法于他而言就像在天羅地網上又加了一層紙, 他沒費什麽力氣便找到了破陣的關鍵。

他輕蔑地扯了扯嘴角,開始不急不躁地試探,慢慢找出陣法的破綻,這個過程本身的樂趣并不比狩獵小, 他用了半個時辰, 終于找出了陣法微小的破綻。

随着海濤中一聲裂帛般的聲響,陣破了, 謝汋感到一股微麻的快意竄上脊背。

他在原地站了會兒, 有點惋惜——沒有別人欣賞他的聰明才智便如衣錦夜行, 總是個缺憾。

他輕輕嘆了口氣,然後如飛鳥般掠到岸邊, 輕輕落在岸上, 向淩虛掌門所居的正殿走去。

護派陣一破, 裏面那些零星的小陣法便如孩童的玩具一般脆弱兒戲。

如他所料,宋峰寒在殿外也布了好幾層陣法,用了不少法器寶物,謝汋一邊破陣,一邊不見外地将這些法器收入囊中——換了別的峰主中任何一位都不好意思如此肆無忌憚,但謝汋卻滿不在乎。

宋峰寒看完弟子送來的賬簿,正打算回卧房中打坐,從案上一擡頭,看見個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人。

他臉上閃過驚懼之色,這轉瞬即逝的神色沒逃過謝汋的眼睛,他越發篤定起來。

宋峰寒還算沉得住氣,立刻換了副笑臉,站起身正正衣冠,向來人作揖:“不知玄鏡仙君突然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老夫之過。”

謝汋倚在門邊,用佩劍挑起珠簾,笑得滿面春風:“宋兄榮登掌門之位,早該來恭賀的,奈何門中冗務纏身,直至今日才得閑,這不就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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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旁人看見他這副笑容,聽見他親昵口吻,或許會誤以為宋峰寒是他至交好友。

然而宋峰寒本人絕不會有這樣的誤解,他知道眼前這位仙君是個如假包換的笑面虎,他知道眼前這位仙君笑得多燦爛,下手便有多狠辣。

他沉吟道:“早該去貴派拜見諸位道君的,只是老夫初擔大任,戰戰兢兢,敝派又是百廢待興,實在脫不開身。還要勞仙君大駕,真是過意不去。”

謝汋走到一張繩床前坐下,那閑适的姿态仿佛他才是此間主人。

他笑着道:“宋掌門見外了。宋掌門甫一上任便廓清寰宇,掃除積弊,令在下好生欽佩。”

宋峰寒道:“仙君過獎。”

謝汋道;“是宋掌門過謙了,在下才到淩州城半日,便聽了不知多少對宋掌門歌功頌德的話,聽說宋掌門明察秋毫,連秦樓楚館都沒落下,解救那些可憐的姑娘于水火,這可是天大的功德。”

宋峰寒讪讪道:“叫仙君見笑了。”

謝汋輕拍了一下腦門:“啊對了,說是來恭賀宋掌門上任,卻沒帶什麽賀禮……”

話音未落,他身形一聳,同時劍已出鞘,只見寒芒一閃,劍鋒已至宋峰寒眼前,身法快得叫人難以置信。

眼看着宋峰寒一條右臂将要不保,但他也早有防備,暗暗捏了一道遁隐咒在手中,不等劍刃削斷他臂膀,他的身形便就地消失,出現在五步之外。

他拔出寶刀擋在身前:“玄鏡仙君這是何意?”

謝汋笑道:“貴派貢船遲遲不至,在下囊中羞澀,買不起賀禮,便只有就地取材,臘一只風腿當賀禮。”

他頓了頓道:“宋掌門繼任掌門短短數日,修為倒是大有長進,一日千裏也不過如此了,真叫在下大開眼界。”

宋峰寒道:“歲貢之事,老夫也是不得已……”

謝汋“撲哧”笑出聲來:“宋峰寒,你是不是想說,如今淩虛派已落入偃師宗手中,你不過是他們的傀儡?”

不等宋峰寒說什麽,他接着道:“你當唬三歲孩童呢。”

宋峰寒目光閃了閃:“你也說了,我數日之內修為突飛猛進,除了偃師宗神秘莫測的傀儡術,還有什麽能夠解釋?”

謝汋道:“短時間內提升功力可不一定要靠那玄之又玄的偃師之術,還能靠藥補。”

宋峰寒道:“若有這種靈丹妙藥,老夫也用不着苦苦修煉了。”

謝汋道:“食補藥補是貴派所長,宋掌門不必在我面前裝糊塗,那些藥膳、藥鼎都去了哪裏,你自己心裏清楚。”

宋峰寒道:“老夫都是奉命辦事,那些姑娘都去了該去的地方,有家願意回的便送回家鄉,無家可歸的便住在敝派新修的善堂裏,善堂就在方丈島上,若是仙君不信,老夫可以帶你去看。”

謝汋冷笑了一聲:“宋峰寒,到這時候還不承認,便沒意思了。你從赤地弄了個會傀儡術的魔修來,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

他頓了頓道:“想必你是道聽途說,只知偃師宗用的是傀儡術,只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反而弄巧成拙。”

夏侯俨同他說過,源自上古昆侖正統,偃師宗的獨門傀儡術與那些魔修邪修的傀儡術不同,很容易辨認,因此那偃師傳人在燭庸門一露面,長老們便知不是贗品。

謝汋勾了勾嘴角:“記住下回別弄錯了,偃師宗的傀儡術有個獨一無二的特點,那便是‘化蝶’。”

偃師宗的傀儡術如一場無跡可尋的空幻夢境,怎麽會留下那些笨拙的紙片。

話音未落,他一劍刺出,比方才那劍又快了數倍,宋峰寒壓根來不及閃避或格擋,蛇信般的劍尖已經刺入他咽喉。

宋峰寒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

謝汋鄙夷地一笑:“自作聰明的蠢物,便是這樣的下場。”

他說着拔出劍,可嘴角輕佻的笑容随即僵住。

宋峰寒喉頭的傷口并沒有鮮血噴湧而出,劍尖上也沒有丁點鮮血。

就在他預感到大事不妙時,宋峰寒忽然露出個詭異的笑容。

一個女子的聲音自他身體中發出:“你說的化蝶,是這樣麽?”

話音甫落,眼前詭異的笑容驟然消失,“宋峰寒”已化成無數白蝶在房中四散飛舞。

謝汋臉色一沉,他已明白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落入了對方的圈套,但他此時感覺到的更多是恥辱而非驚惶。

從小到大,從來只有他愚弄別人,沒有別人愚弄他的。

他冷笑了一聲:“裝神弄鬼的宵小,也敢打我的主意。”

那些白蝶繞着梁柱四散飛舞了一會兒,重又聚到一起,化成一個黑衣女子。

她的面容豔若桃李,眼神卻冷得像三尺冰,眼角一顆胭脂痣平添了幾分妖冶,又襯得她神态越發冷漠。

謝汋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這張臉,卻無端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間的劍上,那柄劍幾乎不能算劍,沒有劍镗,沒有劍鞘,沒有劍靈,甚至還有些生鏽了。

可身為當世劍修大能,謝汋知道這把不像劍的劍,卻是殺人劍,它殺過的人、飲過的血,或許比他的“含影”更多。

謝汋天生不知恐懼為何物,但那女子身上有種難以名狀的東西,讓他感到自己被壓制,變得藐小,他厭惡這種感覺,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心裏沒底。

“你以為憑這種鬼鬼祟祟的手段,能對付得了誰?”謝汋冷笑道。

女子淡淡道:“對付聰明人不行,對付你這樣的蠢物,夠了。”

謝汋平生從未和“蠢”字沾過邊,但這回的确是他輕舉妄動,落入了對方的圈套,這句話便如一記重重的巴掌掴在他臉上。

女子接着道:“只可惜你蠢又蠢得不徹底,若是再蠢一些,信了宋峰寒變成傀儡的傳聞,回去找援兵,傾重玄之力來攻淩州,倒是有些棘手。”

她頓了頓:“自作聰明的蠢物,便是這樣的下場。”

謝汋臉色發青,緊緊咬着牙。

半晌,他冷笑道:“你以為我會束手待斃?”

話未說完,他的長劍已送出,他見過燭庸門那個青衣傀儡的身手,知道眼前之人是平生僅見的難纏對手,故此沒有留餘力,一出手便是他最擅長的“坎為水”。

這一招是重玄六十四卦中水劍的極致,似水一般至柔至善,又無孔不入,能穿透至堅至剛的岩石與寒鐵。

微藍的劍光如水色交織成一張光幕,劍氣如潮水,山呼海嘯排沓而來,将女子身形牢牢罩住。

這一招攻中帶守,幾乎無堅不摧又無懈可擊,他不信有人逃得掉,更不信有人能攻進來。

然而他看見那女子嘴角微微一翹,露出個譏诮的笑容,與此同時,她手上鐵劍如游龍般飛出,後發而先至,劍招卻并非燭庸門論道會上那詭異妖邪、雜糅各路功夫的招式,而是謝汋無比熟悉的重玄六十四卦。

且是六十四卦中最簡單的入門招式——山風蠱。

這一招是虛虛實實的誘敵招數,論威力遠不如坎為水。

這是謝汋極擅長的一招。他輕蔑地一笑,心道班門弄斧——這一招他了如指掌,閉着眼睛也能輕易化解。

他飄然躍起,逆着對方劍勢,反手向女子手腕一撩,這便是對付山風蠱最巧妙的方法。

再高明的劍招也有薄弱之處,何況是這種入門招式,然而令他難以置信的是,他這一劍卻撩了個空。

不等他反應過來,對方反手又是一招使出,竟然又是山風蠱,只不過逆勢而為。

謝汋只覺左臉上一痛,對方竟用劍身重重拍打在他臉上。

這一下雖未留下傷口,對他來說卻是奇恥大辱。

謝汋再也扼制不住心頭的怒火,不拘招式,将六十四卦中的狠招殺招都用了個遍,一時劍氣如網,那女子卻不再進攻,身法輕捷如燕子穿梭在紛亂柳絲之間,看着是一攻一守,然而攻的越來越急躁,守的卻始終游刃有餘。

謝汋心頭一突,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他竟然被這女子輕而易舉地激怒了。

他并不是個易怒的人,相反,他常于算計,大多時候比誰都冷靜,因他從不感情用事。

但是自從到了淩州起,他一步步走進別人設下的圈套,事情漸漸超出他的掌控,連他得意的劍也辜負背叛于他。

一切都失去控制,溜出他的掌心。

必須鎮定下來,不可自亂陣腳,謝汋一邊告誡自己,一邊暗暗調息。

随着他慢慢冷靜,他手裏的劍也重拾章法。

那女子察覺他的變化,嘴角一挑,也轉守為攻。

她用的仍然是山風蠱。

謝汋不敢再用方才的破解之法,向右閃避,可那女子的劍不知怎的到了左手中,劍光将他退路封得嚴嚴實實。

眼看劍刃已到了他的脖頸劍,森寒的劍氣令他打起了雞皮疙瘩,然而就在劍刃挨近他皮膚的剎那,劍勢忽然一收,又一提,劍刃只在他臉上割出一道細小的傷口。

謝汋壓下的怒火陡然冒起三丈。

他當然知道對方是什麽意思,明明以一招殺了他,卻只在他臉上割道淺淺的口子,自然不是因為仁慈。

他之所以喜歡山風蠱,将這式練得爐火純青,便是因為這飄忽不羁的招式正合他的性子,且能逗引敵人,就如貓兒逗弄耗子。

他碾壓敵手時,常将這招使出來,把對方當成耗子般逗弄,便是羞辱之意。

如今他成了那只被逗弄的耗子,這滋味自然不好受。

那女子一劍劍攻來,仍然是山風蠱,每一劍都從不同方向攻來,就像山間的風,在岩崖樹林間回轉,飄渺無跡,難辨來向,仿佛從四面八方吹來。

謝汋從不知道有人能将如此簡單的一個招式變化出那麽多花樣。

饒是他再傲慢也不得不暗自承認,原來他從未真正領悟到這一式的奧妙。

很快他的臉上、身上便多了許多細小的傷口,并不怎麽疼,只是帶來針刺般的涼意,就像肅殺秋風拂過臉龐,鑽入衣襟,然而卻讓他避無可避,難以抵擋。

這一劍劍的戲弄真比一劍殺了他還難受。

不知挨了幾百劍,他終于忍不住嘶聲道:“為什麽不殺了我?”

女子手中的劍招忽然一變,仍舊是重玄六十四卦中的劍招,這回是“天地否”,這一劍結結實實地刺入他下腹,但仍然沒有要他的命。

女子冷冷地睨他一眼,将劍抽出,又換了一招“天雷無妄”,謝汋以劍格擋,那劍鋒卻似鬼魅一般從他背後竄出,他只覺臉側一涼,耳根傳來一陣刺痛,擡手一摸,左耳已被削落。

那女子不斷變換招式,每一招都在謝汋身上留下一道新傷,但沒有一道足以致命。

謝汋從未如此狼狽,僅僅招架閃避已令他左右支绌,遑論反守為攻。

女子使的招式越多,謝汋便越是驚疑,這些招式和山風蠱等入門招式不同,都是重玄秘不外傳的絕招,且即便是天賦極佳的重玄弟子,能學會其中半數的也是寥寥無幾,大部分人只是潛心鑽研數式數十招。

而這女子幾乎将六十四式都用了一遍,且對每一招每一式的領悟,都讓他驚詫不已,他自以為高明的劍法對比之下便如五歲小兒揮舞木劍般稚嫩可笑。

他數百年來倚仗的才智、道法、劍術,都像流沙一樣從他指縫間溜走。

女子收起劍時,他已數不清身上挨了多少劍,但更折磨的是那種無力感——他不曾體會過的,只有命不由己的凡人和弱者才有的深深無力感。

謝汋躺在地上,已成了個血葫蘆:“你……到底是誰?”

偃師宗的傳人再厲害,也不可能無師自通地學會重玄六十四卦劍法,此人必定與重玄有着很深的淵源,甚至可能就是重玄的人……

想到此處,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宗門中的确有幾人的修為比他深厚,劍法造詣也在他之上,淩、章、許三個長老和謝爻,還有一人……

掌門夏侯俨。

他由夏侯俨親手帶大,這大師兄幾乎是他的半個父親,但他并未将他的嫌疑排除在外。

女子卻只是淺淺一笑。

謝汋道:“反正我也要死了,你不必藏着掖着。”

女子道:“誰說你會死?”

謝汋一怔,随即笑起來:“你不殺我?難不成還會放了我?”

女子點點頭:“沒錯。”

謝汋道:“你大費周章把我引來這裏,怎麽會這麽好心?”

女子答非所問:“你知道像你這樣的人,最怕什麽?”

謝汋冷笑了一聲:“我從未怕過什麽。”

這話并非他誇大其詞,他天生不知道什麽是恐懼,即便将他千刀萬剮,他也只會覺得痛而已,痛便是痛,不是怕。

女子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那就從現在開始學吧。”

話音未落,她擡手捏訣,眨眼之間,謝汋只覺自己騰空而起,身旁涼風習習,耳邊有風聲呼嘯,眼前卻是一片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風聲停了,他的眼前亮起來。

他打眼一瞧,自己竟回到了重玄門葉蟄宮,他自己的寝殿。

寝殿中燈火通明,他就那麽渾身是血地憑空出現在自己的卧榻上。

他費勁全身力氣擡起手,顫抖着撩開床帷。

有仙侍在房中執守,忽見主人床帷中間伸出一只血手,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顧不得規矩,大聲驚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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