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冷嫣回到房中, 發現若木斜倚在榻上,鴉羽般黑中泛着青藍的長發随意披散在身上,紫衣上繡着夜合花,珠蕊是點點黃寶石。

小銀人若米正賣力地替祂捶腿。

她并不意外, 這幾日天天這個時候若木都會出現在她房中, 雖嘴上不說, 她也明白祂是怕她進了照機鏡出意外, 因此在旁盯着她。

她獨來獨往三百年,從未有人關心過她死活, 這樣簡單純粹不帶任何目的的牽挂,便是在她活着時也只有過一次,那一次成了她永遠的隐痛。

她心中生出一股惶然,當初她只當祂是強大無畏的神明,卻沒想到祂生靈才兩百年, 從未真正與人打過交道,很多事情上比大部分人都簡單。

她幾乎有些後悔将祂帶出歸墟了,但事已至此,只有盡快了卻此間事, 早日讓祂回去。

“把她做成傀儡便是, 何必浪費這麽多功夫,”若木懶懶道, “一不小心還給自己惹出麻煩。”

冷嫣換回蘇劍翹的身體:“她要是執迷不悟, 我也不會手軟。”

若木沒再揪着這事不放, 相處這段時日,祂已有些了解這女子, 她狠起來是真狠, 但也時不時做些多餘的事, 比如在金相閣救下那藥人,在納戒裏好吃好喝地養着,甚至還捏了兩個泥巴傀儡人陪她玩教她說話。

再比如石紅藥的事,直接種下傀儡絲簡單又省事,可她卻偏偏舍易就難,繞這一個圈子。

可若是她當真一味心狠手辣,她便也不是她了。

冷嫣從乾坤袋中取出照機鏡,鏡子灰撲撲的,一副病入膏肓的死樣。

她正要戳醒它,忽然改了主意,向若木道:“今晚我不入鏡,你先回去吧。”

鏡子頓時一亮。

若木挑了挑眉:“你入不入鏡與本座有何相幹,本座又不是你護法,本座愛來就來,愛走就走。”

冷嫣無可奈何:“我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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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院子本來是藥廬,沒有單獨的淨房,只在卧房裏用屏風隔了一塊放上浴盆,那屏風非石非木,是絲羅彩畫的,實在也遮不住什麽。

若木一怔,張了張嘴,雙頰慢慢燒起來,別過頭去:“哦。”

小銀人碎嘴道:“冷姑娘,其實不打緊,別看我們神尊外表是個人形,說到底還是木頭,就和這屋子裏的幾榻、櫥櫃、浴桶一般無二的……”

話音未落,他已被一指頭摁扁。

若木把葉子揣進袖子裏,站起身:“本座走了。”

話音未落,忽聽叩門聲響起,輕輕的兩下,一聽便知那敲門之人的知禮和小心。

随即一個清雅的嗓音道:“劍翹,歇下了麽?”

是姬少殷。

若木立刻又坐了回去,結結實實地盤踞在榻上,一副要呆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冷嫣哭笑不得,用秘音道:“我開門了。”

若木冷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隐去身形。

冷嫣應道:“師尊,弟子在。”

一邊說一邊起身打開門。

姬少殷并不入內,只是站在門外廊庑下,斜照的月華落在他青衫上,像是青松覆了層霜。

冷嫣看得出他眉宇間有掩蓋不住的疲憊之色。

一向親善的三師叔受重傷、師兄崔羽鱗暴斃,以姬少殷的為人一定會擔心和哀恸,冷嫣心裏明白,卻無能為力。

“師尊有何吩咐?”她道。

姬少殷道:“我是來同你說一聲,明日去西華苑挑靈獸,一早便要出發。”

冷嫣點點頭:“好。”

姬少殷交代完了事情卻不離開,冷嫣道:“師尊還有什麽吩咐?”

姬少殷似乎有些赧然,淡淡地笑了笑:“抱歉,你拜我為師多日,我也未曾教你什麽。”

冷嫣道:“沒事,師尊養傷要緊。”

姬少殷道:“在這裏還住得慣麽?”

冷嫣點點頭:“這裏很好。”

姬少殷道:“東軒有一些醫書和道法書,若是你有興趣可以翻翻……”

冷嫣道:“師尊,弟子不認識字。”

姬少殷一怔,臉上閃過尴尬之色:“抱歉……是為師沒有考慮周全。”

冷嫣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弟子可以學。”

姬少殷點點頭:“我讓素問教你,你這麽聰敏,一定很快就能學會了。”

他頓了頓,解釋道:“素問是我道僮。”

冷嫣道:“多謝師尊。”

姬少殷溫和地笑了笑:“我是你師父,你需要什麽便同我說,不必見外。”

兩人說了幾句,一時無話,姬少殷擡頭望望天空,只見明月被烏雲遮蔽了一半,庭中起風了。

他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冷嫣道:“師尊也請保重身體。”

她目送姬少殷走出院子,這才折回屋裏。

一進屋便看見若木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冷嫣道:“怎麽了?”

若木乜了她一眼,酸溜溜道:“聊什麽聊得那麽開心,杵在外面不進來,院子裏的樹都沒你呆得住。”

冷嫣哭笑不得:“他來告訴我明日去西華苑挑靈獸的事。”

若木冷哼了一聲:“多大點事,傳個音不行,非要大半夜地巴巴地跑過來。”

若米在他袖子裏甕聲甕氣道:“可是神尊你老人家也天天往冷姑娘房裏跑呀……”

若木把小銀人從袖子裏提留出來,小銀人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驚恐地捂住嘴,“噗”地變回葉子,任由祂晃動葉柄,堅決裝死。

若木只能忿忿地把葉片塞回袖中,站起身:“本座走了。”

冷嫣道:“慢走。”

說着便往浴桶裏施咒注熱水。

若木走到門邊:“明日本座不來了。”

冷嫣頭也沒回,只是“嗯”了一聲。

若木無計可施,只好拂袖而去。

……

翌日一早,冷嫣随姬少殷前往西華苑。

凡人蘇劍翹從未學過禦劍,姬少殷便将自己的坐騎玉麒麟借給她,自己禦劍。

到得西華苑門外,恰好遇見帶着兩個新弟子的沈留夷,騎着靈鶴落到地上。

姬少殷忙向她打招呼:“沈師妹,你怎麽來了?”

沈留夷叫了聲“小師兄”,解釋道:“師尊昨夜心疾犯了,今日不能前來,便讓我帶新師弟和新師妹來挑坐騎。”

沈留夷瞥了乘着玉麒麟的冷嫣一眼,微微蹙了蹙眉:“小師兄你傷勢還未愈,怎麽禦劍前來?”

姬少殷溫和地笑了笑:“你知我不喜歡坐車,還是禦劍方便。”

他向蘇劍翹伸出手:“你扶着我的手下來。”

冷嫣在他胳膊上輕輕借了一下力,翻身下了麒麟背,向沈留夷一禮:“拜見沈師叔。”

沈留夷淡淡道了聲“免禮”,又轉向姬少殷:“怎麽是小師兄親自前來?真真呢?”

姬少殷笑道:“真真哪有耐心帶着劍翹慢慢挑。”

沈留夷道:“早知道小師兄親自來,倒不如讓蘇師侄跟着我們,省得你帶着傷跑一趟。”

姬少殷道:“總是為劍翹的事麻煩你,怎麽好意思。”

他頓了頓道:“悶在院子裏久了,來山間走走,傷反而好得快。”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前走,不一會兒便把牽着玉麒麟的冷嫣落在了後面。

就在這時,半空中傳來一陣“丁零當啷”的清脆鈴聲,姬少殷的太陽穴不自覺地突突跳起來,擡頭一望,果見一只雪白的碧眼老虎拉着一輛窮奢極侈的紫玉車從天而降。

沈留夷皺着眉,傳音給姬少殷:“他怎麽也來了……”

姬少殷搖搖頭,用眼神告誡沈留夷別多說話,雖然姬若耶修為幾乎全失,但他身邊的侍從個個是高手,說不定能聽到他們的秘音,何況在背後議論人本就失禮。

冷嫣望了眼那眩目的車駕,無奈地傳音:“你怎麽也來了?”

若木用折扇挑開車上錦帷,乜了她一眼:“本座也缺靈獸,怎麽不能來。”

冷嫣看了看那頭威風凜凜的白虎:“哦。”

說話間祂的車駕已落在幾人眼前。

姬少殷避無可避,只得帶着師妹和徒弟上前行禮問安:“晚輩拜見天樞道君。”

若木矜持地點了點頭:“這幾日不見你來重黎殿,是有要務纏身?”

沈留夷知道眼前這位倚老賣老,慣愛刁難她小師兄,姬少殷的性子和為人顯然要吃虧,便搶着道:“回禀道君,小師兄近來在養傷。”

若木的目光落到她臉上,仿佛這時才發現眼前有這麽個大活人。

“我幾時問你了?”

他又轉向姬少殷:“莫非這是貴派的規矩?”

沈留夷一張粉臉漲得通紅,咬着嘴唇說不出話來。

姬少殷揖道:“師妹無狀,沖撞道君,請道君恕罪。”

若木蹙着眉,偏過臉,握着嘴咳嗽起來,咳得一雙眼睛濕漉漉的,雙頰透出病态的潮紅,這才道:“也對,我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病秧子廢人,沖撞了也就沖撞了。”

姬少殷向沈留夷道:“師妹,還不向道君賠罪。”

沈留夷心中有萬般不情願,不情不願地一揖:“晚輩無狀,請道君見諒。”

若木似笑非笑:“還挺委屈。”

沈留夷只得規規矩矩行個大禮:“晚輩知錯。”

若木這才挑了挑下颌:“長長記性,下回未必能遇上我這麽好性子的人。”

沈留夷:“……”

若木道乜了姬少殷一眼,從侍從手中接過白虎脖子上的缰繩遞給他:“帶路吧。”

竟是要與他們同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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