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姬少殷性子好, 也是先前叫姬若耶支使慣了,未曾多想便逆來順受地接過缰繩。
沈留夷卻是義憤填膺,把姬少殷先前的告誡抛在腦後,忍無可忍地傳音給師兄:“小師兄, 他怎麽可以這麽折辱你, 真是欺人太甚!”
姬少殷道:“他本來就是我長輩, 小輩為長輩執辔并無不妥。”
不等沈留夷說什麽, 車中姬若耶忽道:“慢着。”
白虎令行禁止,立即停下腳步。
姬若耶以折扇撥開帷幔, 睨了沈留夷一眼。
沈留夷對上他冷冰冰的目光,心中悚然一驚,便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果然,只聽那病秧子道:“心疼你師兄,覺得他受委屈了?”
沈留夷臉色一白, 知道定是方才傳秘音叫他侍從聽了去,又報告給他。
姬少殷正想替師妹解圍,卻聽姬若耶道:“那你替他吧。”
此言一出,非但沈留夷傻了眼, 在場諸人都是面面相觑。
一般人見了沈留夷這樣美貌又柔弱的女子, 多少都會手軟一些,何況她還出身名門沈氏, 且身負羲和神脈——就算再稀薄那也是神脈吶!
只有冷嫣了解若木, 樹神可沒有什麽憐香惜玉之情, 看不順眼時更哪管你男女老幼。
沈留夷自小到大也算是衆星捧月地長大,哪裏受過這等委屈, 當即紅了眼眶, 哆嗦着嘴唇, 不去接那根缰繩。
姬少殷看在眼裏,哪裏忍心讓師妹受委屈,忙向姬若耶道:“道君恕罪,師妹體弱,這樣的事還是由小侄來吧。”
若木打量了沈留夷一眼,忽然用折扇向冷嫣一指:“我看你徒弟也不比你師妹壯,怎麽她就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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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嫣這才明白祂這一番做作是為了什麽,有些哭笑不得,傳音道:“差不多就行了,都快把人弄哭了。那玉麒麟是我騎來的,順手就牽着了。”
若木道:“你以為本座是替你出頭?呵,你想得可真多。”
冷嫣:“……”行吧。
若木又向沈留夷道:“你是我一樣的病秧子麽?連只小小靈虎都牽不動?”
衆人不由看了一眼那小山似的“小小靈虎”。
姬少殷領教過此人胡攪蠻纏的勁頭,無奈地看了沈留夷一眼。不是他怕事,實在是那位遠房堂叔看自己不順眼,又占着長輩的身份,他越替沈留夷說話,他便會變本加厲地折騰她。
沈留夷也明白這道理,噙着淚花接過缰繩。
哪知那靈虎方才在姬少殷手中沒作妖,一到沈留夷手裏,便扯着嗓門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吓得沈留夷“呀”一聲驚呼,差點把手裏缰繩扔了。
若木皺着眉道:“我的小貓膽子小,你輕些,別吓着它。”
衆人:“……”
冷嫣忍不住揉了揉額角。
若木用折扇指指她:“你到車上來。”
他頓了頓道:“替我剝核桃。”
姬少殷想說什麽,但既然沈留夷都已牽了缰繩,沒道理阻止徒弟剝核桃。
冷嫣哭笑不得,向欲言又止的姬少殷鎮定地點點頭,便即登上了若木的大車。
帷幔放下,冷嫣向榻上一坐:“這麽好心,請我坐車。”
若木冷着臉,指指面前金盤裏滿滿一盤核桃:“叫你來是剝核桃的。”
這回他吃的不是大核桃,而是小小的山核桃。
小銀人若米松了一口氣,把小銀錘遞給冷嫣:“冷姑娘,這核桃小,不好敲,你仔細些,神尊只吃整塊的。”
自己則退至一邊,兜着袖子,伸長了脖子看好戲。
若木道:“誰叫你停的?”
他手中憑空變出把大些的銀錘給冷嫣,對小銀人道:“她剝的給本座吃,你剝的給她吃。”
若米銀色的小臉頓時垮了下來。
冷嫣道:“……這麽麻煩,不如我自己剝自己的。”
若木乜了她一眼:“叫你來剝核桃,你當本座是開玩笑的?”
冷嫣只得拿起小銀錘開始敲。
誰知這活計并沒有看起來那麽容易,山核桃比大核桃易碎得多,力道輕了敲不開,稍重一點核桃肉便碎了,冷嫣一連敲了五六個,沒有一片達到若木“能吃”的标準。
敲到十來顆,若木忍無可忍:“難怪剪個紙人都那麽醜,原來是手笨。”
一邊說一邊劈手奪過她手裏的小銀錘:“你看好本座怎麽敲的。”
祂的手指修長清瘦,骨節分明卻不突出,一手扶着核桃,一手握着銀錘輕輕敲擊,端的是賞心悅目。
“要找準位置果斷地敲下去。”
“喀”一聲,核桃四分五裂,殼肉分開,每一瓣都是完整的。
小銀人立即放下小錘,鼓掌喝彩:“神尊真是神乎奇技!世上再沒有哪個神仙像神尊剝核桃剝得這樣好的了!”
若木總覺這話聽着怪怪的,矜持地擡了擡下颌:“太容易了。”
祂看向冷嫣:“學會了?”
冷嫣靈巧地把核桃肉揀出來放進嘴裏,搖搖頭:“太快了沒看清楚。”
若木“啧”了一聲:“真笨。本座再敲一個……敲一個料你也學不會,再敲兩個,你看好。”
奈何冷嫣怎麽都看不會,兩個又兩個,若木一連敲了二十來個,冷嫣拈起最後一瓣:“吃多了有些膩,夠了。”
若木這才驀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給她敲起了核桃,一盤核桃已經見了底——這核桃是老道從肇山帶來的,總共剩了這麽一點,竟叫她給吃完了。
若木不由惱羞成怒,見她要将最後一瓣核桃送入口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身上去,本來是想叼走核桃肉,卻不料氣咻咻的失了準頭,竟一口咬住了什麽軟軟的東西。
冷嫣只覺溫熱微濕的東西包裹住她的指尖。
兩人都是一愣,随即反應過來,一個松開嘴,一個收回手。
冷嫣低頭看看指尖上淺淺的牙印,把手裏的最後一瓣核桃肉輕輕放到盤子上,往祂跟前推了推。
若木扭過頭去,但露出的後脖頸一直紅到了耳朵尖。
小銀人本想安慰冷姑娘,這就跟被門夾了一下沒什麽兩樣,但他這回長了記性,轉過身去用手捂住臉:“奴什麽都沒看到!奴什麽都沒看到!”
一邊把自己的小手絹向冷嫣遞過去:“冷姑娘你擦擦手。”
好在這時車駕行至靈川前,外面忽然傳來一聲虎嘯,随即玉車停了下來。
若米不知自己剛死裏逃生,還扒着車帷的縫隙向外張望:“有人攔住了咱們的車,噫,這不是那姓冷的醜八怪麽……”
若木拎起他後脖領塞進袖子裏,用扇子挑開帷幔向外一望,果見冷耀祖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他顯然是落魄了,盡管看得出他已盡力将自己收拾體面,但那份竭盡全力恰恰顯出了狼狽和凄涼。
他向衆人團團作揖,挨個問候,最後看向沈留夷:“沈師妹,別來無恙?”
沈留夷與這出身卑賤的師兄本來也只是面子情,如今越發不想理會,但他雖被郗子蘭逐出了玄委宮,名義上還是她的師兄,她只能敷衍地欠欠身:“冷師兄。”
冷耀祖道:“怎麽不見師尊她老人家?”
沈留夷蹙了蹙眉,先前風光得意時還知道裝個清高,如今一落魄,他身上的伧俗味道隔着十裏都能熏死人。
她淡淡道:“師尊玉體不适,我便替她來了。”
冷耀祖知道新弟子入門,按照慣例師父要親自帶着來西花苑挑靈獸,因此他早早便數着日子開始等,只盼着能見郗子蘭一面,說兩句好話,說不定她心腸一軟,就讓他回玄委宮去了。
哪知熬油似地盼了這麽久,師父卻連臉都不肯露。
他心裏說不出的失望,只能寄望于沈留夷。
“沈師妹,可否借一步說話?”他小心翼翼地問道,眼角眉梢不知不覺中帶上了谄媚之色。
沈留夷越發瞧他不上,冷冷道:“抱歉我奉命帶長輩游園,恐怕不能和師兄敘舊。”
話音甫落,車中長輩突然變得無比好說話:“無妨,我可以等,你們師兄妹盡管敘舊。”
沈留夷再無借口可尋,只得随冷耀祖去僻靜處說話。
冷耀祖關切道:“師尊可是心疾又犯了?一會兒我随師妹去探望探望……”
沈留夷打斷他道:“不勞冷師兄,師尊無礙,只是需要靜養。”
冷耀祖仍不肯放棄:“不見師尊一面,委實不能安心,還請沈師妹成全師兄一片孝心。”
沈留夷越發不耐煩:“師尊喜靜,又在養病,冷師兄還是安心當差,等師尊召見時再去問安吧。”
她說着欠了欠身便要離開。
冷耀祖情急之下拉住她衣袖:“沈師妹留步。”
沈留夷柳眉一豎,将衣袖用力一拂:“冷師兄自重!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冷耀祖忙不疊地道歉:“沈師妹,師兄也是關心則亂。”
他頓了頓道:“師兄也不同你兜圈子,師妹你在師尊面前說得上話,能不能替師兄美言幾句?若是師尊能回心轉意,師兄一定結草銜環來報……”
沈留夷本可搪塞他兩句,但她今日被姬若耶折騰得不輕,心緒本就不佳,哪裏還肯敷衍,當即道:“我也同師兄實話實說,師尊已将你從玄委宮的名冊上除了名,你還是好好在此地當差吧,若是再犯一條玩忽職守,更連累師尊顏面無光。”
冷耀祖如遭雷劈,仿佛丢了魂魄。
沈留夷見他這般模樣,生出些許恻隐之心,從乾坤袋裏取出一個錦囊遞給他:“師兄妹一場,這些靈石你拿着吧。”
說罷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姬少殷等人處跑去。
冷耀祖愣愣地看着手中錢袋,忍不住大笑起來,接着他忽然發足狂奔,追到車前,将錢袋重重掼在沈留夷腳前:“我是你師兄,你當我是要飯的?我是堂堂瓊華元君親傳弟子……”
姬少殷見昔日同門師兄成了這癫狂模樣,心中不落忍,勸冷耀祖道:“冷師兄,你稍安勿躁。”
冷耀祖卻冷笑了一聲:“你小子算什麽東西,不就是仗着姓姬……”
話未說完,一個老叟帶着兩個精壯的仆役從旁橫穿出來。
管事把冷耀祖扯到一邊,把手中竹帚塞進他手裏:“叫你去打掃獸欄,你在這裏做什麽……沖撞了幾位道君你擔待得起麽?”
那兩個精壯園役推推搡搡地将冷耀祖趕到一邊。
管事對着玉車作揖賠禮。
若木道:“無礙,這種好戲倒是難得看見。”
管事知道這位貴客性情乖張,極不好伺候,讪笑着道:“道君喜歡什麽林禽林獸?奴替道君挑只好的。”
若木道:“方才那攔路的狗兒不錯,我聽他叫得挺精神。”
管事把腰彎得更低:“道君說笑了,那不是靈獸,是人。”
冷耀祖聽在耳朵裏,目眦欲裂,便想同那車中人拼命,卻被那兩個壯仆攔住。
若木輕嗤一聲,放下帷幔。
清悅的鸾鈴聲漸漸遠去,兩個園役也不再理會他,扔下他自顧自幹活去了。
冷耀祖坐在地上發着怔,一直坐到天黑,這才站起身,拾起竹帚,拖着腿慢慢向畜棚深處走去。
肮髒惡臭的角落裏,辨不清毛色的斷尾狐貍蜷縮成一團,聽到腳步聲,他睜開眼睛,一雙獸目在黑夜裏閃着精光。
玉面天狐譏诮地一笑:“咦,冷仙君怎麽還在這裏,沒跟着瓊華元君的車駕回玄委宮麽?”
冷耀祖一字一句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又比我好多少。”
狐貍道:“你還幻想着她會回心轉意呢?”
冷耀祖不發一言,陰沉的臉色便是最好的答案。
良久,他終于道:“我放你走,但是你要是被人逮住了,別扯上我。”
狐貍道:“放心,我還不至于這麽卑鄙。”
冷耀祖點點頭,默默打開鐵栅欄,用手抓住玄鐵鏈,氣沉丹田,猛地一拗,只聽“喀拉”一聲,鐵鏈應聲而斷。
狐貍後足有些跛,原地走了兩圈,對冷耀祖道:“我要是能活下去,一定讓郗子蘭悔不當初。”
他又看了看冷耀祖:“你留在這裏沒什麽用,倒不如和我一起走。”
冷耀祖躊躇道:“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我爹娘在東海。”
狐貍“撲哧”一笑:“飛黃騰達時恨不得把爹娘埋了,這會兒倒成了大孝子,沒膽就直說。”
冷耀祖叫他戳穿心事,惱羞成怒:“你要走便快走,別給人捉住扒皮抽筋。”
狐貍冷笑了一聲,縱身一躍,越過鐵栅欄,向着山坡上蹿去。
冷耀祖叫住他:“等等。”
玉面狐貍駐足回身:“何事?”
冷耀祖猶豫半晌,方才鼓起勇氣道:“郗子蘭身上有個秘密,我受秘咒約束不能說,你可以往三百年前去查,查查看郗子蘭為什麽把我們全家接到清微界來。”
他頓了頓道:“不過這也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頂多于她名聲有損,傷不到她根本。”
不過是殺了個凡人少女,多大的事呢?九大宗門都有不得殺害凡人的門規,可是真的“情非得已”殺上幾個凡人,誰會較真?
狐貍點點頭:“我知道了,後會有期。”
話音甫落,他便化作一道灰白的影子,飛快地竄上山崗,消失在了西北的密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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