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冷嫣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靈獸, 盡管眼前的昆侖雪狼四爪被玄鐵鏈緊縛,一只眼睛被打得睜不開,原本雪白的皮毛上沾滿了血污。
可它睜着的那只眼睛依舊明亮如烈日熔金,閃耀着桀骜的光芒。
它高昂着頭, 讓人一看便知即使打斷它的脊梁也不能讓它臣服。
冷嫣看到它第一眼, 便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呼吸。
她在打量它時, 雪狼也在審視這個陌生人, 眼中滿是戒備。
片刻後,它的目光忽然一變, 變得柔和溫馴,冷嫣也不知是否是錯覺,甚至讀出了一絲委屈的意味。
随即那雪狼便伏下身子,搖動着尾巴,發出“嗚嗚”的聲音。
西華苑管事吃了一驚, 他知道這姑娘是姬少殷新收的徒弟,一個未築基的凡人。雪狼見了一個凡人為何是這副模樣?這哪像兇殘暴戾的昆侖雪狼,簡直像只搖尾的狗兒。
莫非以為這凡人是它的晚膳?
随即他瞥見少女手中的小金鈴,不由恍然大悟, 原來是法器的緣故, 要是早知有這樣的好東西,讓那些仙尊們替瓊華元君尋一個來, 也不至于捅出這個簍子, 連帶他們這些下人也遭殃——雪狼是謝仙君找的, 從頭到尾與他們西華苑無關,但今早出了這檔子事, 他們多半會一起遭殃, 罰俸是一定的, 只望能逃過皮肉之苦。
好在今日碰上這位出手闊綽的天樞道君,一袋靈石解了他燃眉之急。
冷嫣也是一頭霧水,她看了看手裏的小鈴铛,幾乎以為它真有什麽法力。
“你做了什麽?”冷嫣傳音給若木。
若木搖搖頭:“許是你身上殺氣重,狗兒不都害怕比自己兇的。”
祂一邊說,一邊順手摸了摸腳邊白虎毛茸茸的大腦袋。
白虎本來警覺地盯着那頭滿身是血的雪狼,聞言眯縫起眼睛,喉間“咕嚕”作響,仿佛在附和主人,看那頭落魄坐騎的眼神也多了點居高臨下的憐憫。
若木道:“既然它認你為主,便買下來吧。”
說罷向侍從微微一點頭,傳音道:“兩千上品靈石,不能再多了。”
那侍從領了命,與那管事在一邊磨起了價。
昆侖雪狼只存于昆侖峰頂,本就極其罕有,昆侖地脈被陰煞霧籠罩後更是只剩下一兩個族群,加上天性警覺極難捕獲,謝汋派去的人用了些非常手段才追蹤到它。
這樣的珍稀靈獸有錢都買不到,一只馴服的雪狼不知多少人搶,少說也要幾萬上品靈石。
若木卻尊口一開就砍成了零頭。
冷嫣納罕道:“你買東西還知道講價?”
若木冷哼了一聲:“你以為本座是傻子?”
這管事背着頭頂的仙尊們私賣了雪狼,過幾日報個“難以馴服,只得打殺”,誰也說不出什麽來。不管賣多少價都是進自己私囊,最要緊是找到安全可靠的買主盡快銷贓脫手。
冷嫣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她想不到若木也懂這些。
不得不說這小樹精有時好騙,有時還挺精明。
果然,那管事磨了半日,最終還是以兩千上品靈石成交。
侍從取出玉簡會了賬。
若木向管事道:“除去鐵鏈。”
管事吞了口唾沫,抖抖索索地取出鑰匙:“這樣漂亮的昆侖雪狼要是馴服了,十萬靈石也無處去尋……”
若木冷哼了一聲,侍從立即道:“你馴服它試試。”
管事立即不說話了,鐵鎖“喀噠”一聲打開,雪狼猛地向管事撲将過去,瞬間将他撲倒在地,兩只前爪死死摁住他肩頭,狼吻幾乎貼到了他脖頸上。
管事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在這時,只聽那貌不驚人的凡人少女道:“過來。”
雪狼頓時收起獠牙,閉上血盆大口,轉身向那凡人跑去,邊跑還邊搖尾巴。
跑到冷嫣跟前,在她腿上蹭了蹭,又用腦袋去頂她的手心。
若木嫌棄地扔了一道極品淨塵符過去,雪狼頓時煥然一新,雪白皮毛籠着層月暈般的光芒。
雪狼靈力驚人,除去了束縛靈力的玄鐵鏈後,它身上的傷口便開始愈合。
冷嫣擡手摸了摸它頭頂,不由有些失望:“摸起來不如老虎舒服。”
白虎站起身,抖了抖毛,踱到冷嫣跟前,把大腦袋湊過去,冷嫣順手摸了一把。
方才還俯首帖耳的雪狼忽然四肢挺立,弓起背,針毛直立猶如一排排密密的鋼針,向着白虎龇牙咧嘴。
白虎也不甘示弱,壓低身子虎視眈眈地盯着雪狼。
冷嫣連忙收回手,拽住雪狼脖頸上的繩索,安撫地摸摸它脖頸上的毛:“行了。”
若木也向白虎道:“小貓,回來。”
白虎乜了雪狼一眼,悠然轉過身,還不忘用毛茸茸的長尾巴在冷嫣身上輕掃了一下。
雪狼盡管只有一只眼睛完好,還是兇狠地瞪了回去。
冷嫣忍着紮手,摸了摸它的背毛。
雪狼漸漸平靜下來。
管事這會兒終于從地上爬了起來,離那兇獸遠遠的,向若木一揖,吞吞吐吐地道:“這頭雪狼畢竟咬傷了瓊華元君,要是叫敝派的人瞧見,難免給道君添麻煩……”
若木道:“不用你說。”
冷嫣一個剛入門的凡人,将昆侖雪狼當坐騎難免惹人起疑。
祂想了想,向侍從吩咐了兩句。
那侍從便對管事道:“方才多虧了蘇仙子,否則你這條命恐怕就葬送在狼口中了。”
管事道:“是極是極,小的這條賤命,多虧蘇仙子搭救。”
侍從又道:“只是嘴上謝謝?”
管事福至心靈:“蘇仙子為救老朽耽擱了功夫,到現在連只可意的坐騎還未挑到,是老朽之過。”
他道:“請讓小的将功補過,替仙子挑一只。”
冷嫣看了眼正暗暗對白虎龇牙,一邊不動聲色把她往相反方向擠的雪狼,揉了揉眉心:“要只會飛的吧。”省得被咬死。
管事忍着肉疼挑了只上好的蒼鷹,雖是珍禽,卻不算惹眼,最重要是飛得高。
若木有些不滿意,傳音道:“也太寒酸了。”
冷嫣道:“太招搖不好。”
若木只得讓步;“将就騎一陣吧。”
挑完了坐騎,管事用法術将蒼鷹和雪狼都縮成嬰兒手掌大小。
什麽東西一縮小都分外可愛。
冷嫣一手提着鷹,一手抱着狼,坐回車裏:“真是滿載而歸。”
剛一松手,雪狼便沖着蒼鷹露出了獠牙,蒼鷹振翅高飛,貼着車頂盤旋,伺機要俯沖下來啄瞎雪狼剩下的一只眼。
冷嫣不勝其擾,捏訣布了個小陣,把一禽一獸扔了進去:“要鬥去裏面鬥個夠。”
若木道:“你打算給它們取什麽名字?”
冷嫣不擅取名,搜腸刮肚半晌也想不出什麽好名字,索性推給若木:“是你買的,你取吧。”
若木譏诮道:“呵,連個名字都想不出來。”
祂思索片刻,尊唇輕啓:“雪狼就叫小狗吧。”
冷嫣:“……”
若木接着道:“至于另一只,可以喚作小雞。”
冷嫣:“……行吧。”寒碜是寒碜了些,總比自己費腦筋好。
小銀人鼓掌道:“高,真高,大俗即是大雅,賤名好養活,與我們小貓還是配套的,神尊真是才思敏捷,獨出心裁,天上地下再沒有比神尊更會取名的了。”
說罷背過身去,悄悄擦了擦額上的汗,還好跟着主人姓若,不然按祂取名字這路數,還不知要叫成什麽。
……
被姬若耶一攪局,沈留夷帶着一雙師弟師妹,直到黃昏才将坐騎挑完。
正想趕緊回住處把頭發徹徹底底洗濯一番,誰知剛回到玄委宮便聽說師父今早不慎被一頭癫狂的靈獸咬傷。
她顧不得沐浴更衣,施了兩道淨咒,便匆匆趕到郗子蘭的寝殿。
剛走到臺階下,便看到有仙侍打起簾栊,一個身着玄衣的男子走出來,赫然竟是玄淵神君。
沈留夷忙避到一邊。
謝爻不疾不徐地走下臺階,腳步并不重,也沒釋放威壓,但沈留夷還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壓迫感襲來,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
她拜入玄委宮兩百年,還是第一次離玄淵神君這麽近——一來她的住處離師父不算近,二來謝爻除了望日前後,極少出現在玄委宮,一個月一次的道侶團聚,他們這些當弟子的都很識趣,不會去打擾師父。
随着謝爻越走越近,空氣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沈留夷忽然想起來自己應該行禮,忙躬身道:“弟子拜見神君。”
謝爻腳步一頓,看向她,似乎直到這時才發現一旁站着個活人。
“我好像從未見過你,你是子蘭的弟子?”他問道,聲音溫和卻冰冷,像是隆冬的一縷微風,也能叫水立刻結成冰。
沈留夷答道:“回禀神君,弟子是元君親傳弟子沈氏留夷,行三。”
謝爻微微颔首,這才想起郗子蘭确實收過一個出身沈氏的徒弟,因為兩人沾親帶故,算起來沈氏女還是郗子蘭的外甥女。
他還記得她似乎是小輩中羲和神脈較為明顯的一個,因為她與妘素心一脈很近。
謝爻的眉眼柔和了些,聲音也不再那麽冷得徹骨:“我不時常來此走動,一時忘了。”
沈留夷未曾想到如隔雲端的玄淵神君竟如此平易近人,一時沒認出她來竟還耐心解釋。
她心中不禁一暖,方才的畏懼消散了大半,好奇占了上風,不覺擡頭觑他。
謝爻不經意對上她的雙眼,不由一怔,眼前的眼睛與如今的郗子蘭、當初的嫣兒,竟有七八分形似,連眼下那顆細痣的位置也如出一轍。
他的目光在那顆細痣上逡巡着,忽然頭痛欲裂,仿佛有人用一把利斧一下下地劈砍着,好像要把什麽從他腦海中挖出來。
他知道不能再逗留下去,向沈留夷點了點頭,便即快步走過中庭,捏訣禦劍,向着清涵崖飛去。
到得玄冰窟中,阖上門,他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門,緊閉雙眼,竭力用清氣壓制住經脈中湧動的邪氣。
強行運轉了數個周天,他感到邪氣終于慢慢平息,幾近虛脫地睜開眼睛,卻赫然發現眼前的玄冰床上躺着一個人。
少女只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手腳被繩索緊緊縛住,含淚癡癡地望着他,嘴角卻凝着惡毒的笑:“師尊,你怎麽才回來?”
青光一閃,謝汋已長劍在手,他一劍向那少女斬去,鮮血如紅綢飛濺,瞬間染紅了少女的白衣。
少女脆聲笑着,笑得令人頭皮發麻:“師尊,你看我,像不像穿上了一身嫁衣?我嫁給你可好?”
謝爻雖緊閉雙目,她的模樣還是不停地往他腦海裏、心底裏鑽。
血紅的一片,像大婚夜裏郗子蘭的嫁衣那麽紅,像她唇上的胭脂那麽紅,像她眼角那滴胭脂淚。
鮮血在她身下洇開,順着冰床兩側滴落下來,“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折磨得人快要發瘋。
不是真的,一切都是幻象,是心魔。謝爻凝聚精神,摒除雜念,口中默誦經文,耳邊重重疊疊的笑聲漸漸消失,“嘀嗒”聲卻逐漸清晰,他驀地想起,這不過是更漏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冰床上的少女和鮮血都消失了。
然而冰床并沒有空,上面趴着一只昆侖雪狼,這還只是一只幼崽,只有他胳膊長。
他的胳膊也很短,因為他才九歲,且比清微界一般的九歲男童還要瘦小些。
雪狼一看到他,便搖動起松軟的大尾巴,“嗚嗚”地叫起來,一雙天真又好奇的眼睛仿佛昆侖山巅的晨曦。
這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再環顧四周時,他便認出了這不是清寒崖的玄冰窟,而是昆侖山上的洞窟。
不變的只有那張冰床。
他向小雪狼走去,心裏莫名有些慌張,又有些害怕,好像預感到有什麽不好的事會發生。
他把小嘴湊到雪狼耳朵邊,輕輕道:“月亮,別怕。”
雪狼月亮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慌張和害怕,不等他伸出手,便把腦袋湊了過來。
謝爻輕輕摸了摸狼崽的腦袋,狼崽偏過頭,開始舔他的手心。
他很喜歡這種感覺,有點刺有點癢,濕濕黏黏的,但是很暖,能讓人打從心底裏暖和起來。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謝爻立刻把雪狼緊緊抱在懷裏,這才轉過身。
眼前是一張熟悉的臉,男人并不蒼老,但是眉心有兩道深深的褶皺。他在笑,但即使笑時也似在皺眉頭。
“師尊……”謝爻小心翼翼地叫了聲,不由自主地把雪狼抱得更緊。
狼崽懵懵懂懂,但感覺到了小主人的恐懼,一下下舔着他的手背。
師父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眉心的褶皺更深,看起來更疲憊了,好像跋涉了千山萬水,一刻也不曾停歇。
寒光一閃,他的手上不知怎麽多了把短刀。
“師尊,月亮不行,就月亮不行……求求師尊……”他搖着頭,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打在雪狼身上,打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師父沉沉地嘆了口氣,溫聲道:“阿爻,你還是太軟弱,我說過,不管面對誰,都不能哀求。”
他拉起他的手,把刀放進他手中:“來,把它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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