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謝爻大汗淋漓地從幻象中清醒過來, 已将近辰時。
他在冰窟深處的不凍寒潭中洗淨身體,換上單薄的中衣,正要繼續打坐,便聽石門外傳來道僮的聲音:“啓禀神君, 掌門有請神君前往天留宮。”
謝爻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并未立即回答, 幾息之後才道:“何事?”
道僮道:“掌門說有要事請神君定奪。”
“知道了, ”謝爻道,“你去複命, 我稍後便到。”
他穿上玄色道袍,一絲不茍地绾好發髻,戴上玄玉冠,開啓石門。
晨曦穿過山間飄渺薄霧照進來,洞口的冰淩閃爍着絢麗奇異的光芒, 他對這美麗的景象視若無睹,徑直走到門外。
春已悄然而至,遠處的青山染上一抹嬌粉,那是山麓的桃花開了, 而清涵崖終年冰封, 草木不生,一年四季都見不到丁點綠意。
謝爻瞥了春山一眼, 春意卻絲毫沒有映入那雙寒冰似的眼眸裏, 他無動于衷地捏了個訣, 禦劍向天留宮飛去。
到得正殿東側的議事堂時,三位長老都已到了。
幾人的臉色都有些凝重。
謝爻向幾個長輩行了禮, 夏侯俨清了清嗓子, 率先道:“阿爻, 今日請你來,是為赤地魔域的事。”
謝爻淡淡地瞥了一眼北面一張空着的座榻——那裏往常是謝汋的位置。
許青文有些尴尬,解釋道:“子蘭和阿汋都在養傷,便沒叫他們來。”
說出這話,她自己也有些心虛。
郗子蘭一向很少參與宗門事務,謝汋卻不然,方方面面他都有涉及,尤其是赤地魔域,這幾十年來一直由他管着。
謝爻卻似渾然不覺,只是微微颔首,淡淡道:“赤地出了什麽事?”
夏侯俨正欲解釋,淩長老搶先道:“是偃師宗,偃師宗昨夜攻入赤地,到今早已拔下了燃丘城。”
謝爻目光微微一動,燃丘城在魔域十一城中規模不算大,但是一夜之間拿下魔域一城,便是重玄也不是輕而易舉能辦到的,毀滅一城容易,攻取一城卻要難許多,至少要出動兩位大能并上百名元嬰境界以上的內門弟子。
他道:“偃師宗出動了多少人?”
夏侯俨揉了揉額角:“正道修士三十多,單煉虛期以上便有十多人……”
他頓了頓,解釋道:“燭庸門論道會之後,歸元、太虛等幾大宗門都暗中派了門下高手前去偃師宗的宗門舊址查訪,但整座城池在一夕之間化為焦炭,幾百年來遺跡也早已淹沒在風沙中,但那些派出去的修士無一例外都去而不返……”
謝爻道:“都成了傀儡?”
夏侯俨面沉似水地點點頭:“各大宗門本以為那些人都被那神秘莫測的偃師傳人殺了,昨夜才知道是被制成了傀儡。”
章長老蹙眉道:“據老夫所知,偃師宗有一則極嚴格的門規,門下弟子都立下了毒誓,絕不可将活人制成傀儡,否則便要受噬心之苦。”
他頓了頓,接着道:“除非那人并非偃師宗傳人,可是化蝶是偃師宗不傳之秘術,只有宗主傳人才能學……”
許長老也道:“我們實在猜不透其中的關竅,不過這是當初九大宗門最擔心的情況——當初便有人說,偃師宗的傀儡術奪造化之功,若是有一個人想辦法擺脫門規束縛,肆無忌憚地将活人制成傀儡,必然會威脅到各大宗門的存續,甚至颠覆整個清微界也未可知。”
謝爻臉上仍舊波瀾不驚,甚至并無多少驚異之色,他點了點頭:“僅憑這些修士傀儡恐怕難以攻破燃丘城的防務。”
夏侯俨臉上閃過尴尬之色:“還有七八十個魔修,赤煉以上的也有十來人。”
魔修的赤煉便相當于正道修士的煉虛期。
不等謝爻說什麽,淩長老搶先道:“燭庸門論道會之後我們商議是否遣人去探訪偃師宗舊城,掌門堅持按兵不動,誰知謝汋那小子,私下裏卻先後派了幾批赤地魔修去查訪,倒給偃師宗送去不少助力。”
他頓了頓,冷笑道:“我們這三個昏聩老東西不中用也罷了,他擅作主張,置掌門師兄于何地?”
夏侯俨不發一言,臉色越來越難看。派魔修私下探訪偃師宗遺跡,他當然知情,因為謝汋便是奉他之命行事,他明白,在場的三位長老也明白,但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淩長老明面上說的是謝汋,但誰都知道他是指桑罵槐。
謝爻不說話,眉心微微蹙起,許青文瞥見,心中微微一驚,恍惚覺得他眉宇間的神色竟有些像他師父郗老掌門。
章長老向來充當和事佬之職,見淩長老咄咄逼人,惟恐傷了和氣,勸道:“師兄,阿汋畢竟年輕,性子浮躁激進了些,辦事不夠深思熟慮,說到底他也是為了宗門籌謀效力……”
淩長老嗤笑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瞟了眼夏侯俨:“誰知道是為宗門效力還是暗中謀私利,歸元和太虛為什麽派了門下那麽多高手去那不毛之地,難道是為了一堆廢墟?”
他只差将“寶藏”兩字說出口了。
許長老道:“淩師兄,算了,事已至此,還是先商議應對之策要緊。”
章長老颔首:“如今多事之秋,東北數洲相繼出現冥妖食人,要派遣人手去除妖,赤地之亂方平息不久,如今又出了這等事,燃丘城雖然小,但地處險隘,落入偃師宗手裏,對我們在赤地的領地威脅不可謂不大。”
淩長老皺了皺眉:“章師弟,這些我們都知道,不必再贅述了。醜話總得有人說,你們都藏着掖着,老夫便來做這得罪人的一個罷了。”
他頓了頓道:“謝汋去淩州辦事不力姑且不提,赤地的事他難辭其咎,依老夫之見,這麽重要的事務不宜再由他管,還是另擇賢能,擔起赤地之責。”
他觑了觑謝爻的神色,嘆了口氣:“阿爻,你別怪師伯不顧忌你們的關系,老夫實話同你說,失去淩州歲入,宗門已是捉襟見肘,要是赤地七城再出纰漏,不等明年宗門上下幾千口人都要喝西北風去。”
幾人都有些尴尬,許青文清了清嗓子:“阿爻,你在清涵崖閉關,我們也不想用這些俗務來煩你,不過阿汋與你畢竟多一層關系,還是要由你來定奪。”
謝爻一直面無表情沉默不語,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直到這時,他方才道:“由掌門師兄和幾位長老處置便是,不必顧及我。”
淩長老聞言大喜,章、許二人也松了一口氣,只有夏侯俨勉強維持着表面的鎮定,但難掩眼角眉梢的失望,謝汋一直是他左膀右臂,赤地本來是淩長老的首徒管着,他步步為營,籌謀了許久,才奪過權柄交到謝汋手裏,這回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許長老道:“依諸位之見,赤地的事該派誰去處置?”
章長老提了兩個名字,分別是淩、許二人的得意弟子,淩長老卻都搖頭否決:“往大了說,赤地之事關乎宗門千年基業,處置不當甚至關乎存亡,且偃師宗傳認陰險狡詐,行蹤詭秘,他們恐怕難以應付。”
許長老道:“淩師兄說得對,還是得有個老成持重之人坐鎮,依我看,還是要勞淩師兄的大駕。”
淩長老連連擺手:“老夫歸隐多年,樂得逍遙,赤地之事那麽棘手,做好了是理所當然,做錯了倒是宗門的千古罪人,徒惹戀棧之譏。’”
章、許二人再三勸他,連夏侯俨都發了話,淩長老方這才做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既然如此,老夫便舍了這把老骨頭,再為宗門奔忙這最後一次。”
衆人都贊他高義,自然又有一番追捧。
謝爻在旁默默聽了會兒,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師弟。”
……
謝爻到葉蟄宮時,謝汋已接到了夏侯俨傳來的消息,知道自己在赤地的權柄已被師伯奪了去,多年苦心經營全是替他人做嫁衣裳,他心中郁憤,經脈中氣息更亂,沖得他吐了半碗血。
謝爻一走進他寝殿便聞到一股夾雜着藥味的血腥氣,不由蹙了蹙眉。
他繞過屏風,只見師弟靠在床頭,臉色白得像紙,嘴角還殘留着一些未擦淨的鮮血。
見他進來,謝汋露出個譏嘲的微笑:“師兄怎麽突然光降,真是稀客。”
謝爻仿佛聽不出他的不滿,淡淡道:“近來傷勢好些了麽?”
謝汋道:“勞師兄垂問,暫且死不了。”
謝爻伸出手:“我替你診診脈。”
謝汋卻将擱在床邊的手腕一收:“不必勞駕師兄,我的醫術雖不及師兄半分,治我這種無用之人已夠了。”
謝爻抿了抿唇道:“我知道你怪我不幫你說話。”
他頓了頓:“但是與魔域牽扯過多,于你有害無益。”
謝汋像是第一天認識謝爻,打量他半晌,忽然“撲哧”笑出聲來,自嘲地搖搖頭:“師兄啊師兄,你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真神仙。”
就在這時,有仙侍從殿外傳音進來:“啓禀仙君,石仙子回來了,正在殿外等候着。”
謝汋雙眼一亮:“快請她進來。”
謝爻自堂弟受傷後便對葉蟄宮有所留意,知道他近來有個姓石的徒孫常在他殿中陪侍,聞言蹙了蹙眉。
謝汋将他神色盡收眼底,笑道:“怎麽,師兄羨慕我有徒孫孝順?”
謝爻道:“你自己知道分寸便是。”
謝汋笑道:“師兄不必擔心,我還不至于對徒子徒孫起什麽別樣心思。”
他眯了眯眼:“對了,差點忘了,我有一樣有趣的東西,一直想給師兄看看。”
他說着從枕邊拿出一只小玉匣,遞給謝爻。
謝爻接過,打開匣子一看,裏面是兩顆小小的芥子,是入門試煉初選中用的那種。
謝汋道:“師兄可還記得終選裏在照機鏡裏呆了半個時辰的凡人女孩?這是她初選時比劍的芥子。”
謝爻眼前閃過一雙冷淡的眼睛,皺了皺眉:“為何給我這個?”
謝汋雙眼中閃動着愉悅的光:“不知道,只是直覺師兄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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