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雲杉羽衣

第一次看到她，我便覺得她如天上的仙子一般。

翩翩羽衣如青色琉璃在明亮的燭火中熠熠生輝。歌舞升平中，任何身影都比不上她雲搖的步履。她淺淺一笑，露出溫柔純善的目光。仿佛藍天上一片天真的白雲，暖陽下一朵清素的白蓮，山林中一簇清澈的溪水。

她那件青色的羽衣如天仙的翼，手中玉色的劍帶起微風。外柔內剛的身姿步步生蓮，缤紛如蝶舞蹁跹。

我身着雲色衣衫，眼中再也存不下任何蕪雜。喃喃道:

——風輕。

她的母親是當時的吏部尚書，以她吏部尚書嫡三女的出生，完全可以入朝做官富貴一生。奈何她從小無心政治，偏愛劍舞，不過，毫無疑問，她不适合朝廷。風輕那雙明眸存不下任何冗雜。

我是一個王，也是母皇十七個封了王的子女中不起眼的一個。

那時年少的我，不想争，不想鬥，我只是想活下來，僅此而已。或許也是由于我的與世無争，那些醉心權勢的兄弟姊妹鮮少找我的麻煩。

我知道愛上風輕意味着什麽。特別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刻。

可是風輕的樣子卻深深地刻進我的心中，我覺得此生我只願要她一人。年少氣盛，三個月後我向母皇請求賜婚。我至今還記得母皇當時的眼神，那是從未有過的幽深冷漠和戒備。

我知道她一定是認為我也決定參加到這場血腥的争鬥中了——至于其他王，也當然會這樣想。畢竟，沒人相信我想娶風輕真得只是愛她而已。

無論如何，身不由己。為了風輕，我想，我也應該争一争了。

雙手每多染上一分鮮血，我便多了一□□處黑暗的痛苦與自責。——死去的五個王中，有三個都是我的作為。

風輕只是看着我，她的笑容似乎能撫平我心靈的創傷。她從未說過，但我知道她愛我。不輸給我對她的愛。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

不，不能說一切。變的或許只有我而已。

我開始醉心于帝謀權術，對于一個個手足的死亡我開始麻木不仁，有時我也十分恐慌，我發現內心的負罪感一點點減少，我也試圖去扼殺內心深處的那一絲絲竊喜。

不管怎樣，我的初衷改變了。先前是為了風輕，而現在是為了得到那種虛榮，那種高高在上，被人敬仰的榮耀感。

我相信風輕也知道。她的眼神中有着哀傷，笑容也沒有了一貫的雲淡風輕。

風輕就如同她旋出的舞步一般，外柔內剛，因此我從未見過她哭。

直到那天，我告訴她，我要迎娶禦史長女。

我分明地看見她眼角的淚水，她加以掩飾的哀傷和讓我害怕的釋然。我一遍遍重複着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和她的未來，我一點都不愛禦史家的那個長女……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卻發現她的眼中一片迷離。

或許從那一刻起便已經注定了我們的結局。

終于登上帝位。皇後不是她。

祭天時，我看着身邊陌生的女子，低頭想努力地找尋到她的影子，最終卻只見腳下千百俯首朝臣。

功高蓋主。風家權勢漸長，在朝結黨營私，我終于下決心令整個風家在一夜之間銷聲匿跡。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鏟除異己，保住江山是一個帝王應該做的。可我沒有去見她。或者說，我不敢去見她。

終于，她來了。

九天仙子一般的她依舊穿着那件羽衣。

可我卻不複當年雲衫，只留一身明黃。

終究不是年少，我們早已失去了輕狂的資格。

“情會冷，不會丢。陛下，我想要的不過安然一生，可我偏偏愛上了你，信了你半生，你卻還給我這樣的答案。風家無錯，是我害了他們。若不是因為我嫁給你，風家怎會輔佐你。呵，到頭來，連家族都被滅了。”

“輕……我——”我看着她嘲諷的笑，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陛下，我愛你不假。可是我不能這樣去面對我的爹娘，面對風家。不得不說，陛下，你我新婚的那一年我真得覺得擁有了整個世界，我抛開了所有憂慮，只想和你共度一生。看來，是我太天真了。

在你迎娶了禦史長女之時，我也曾安慰過自己，這一切不過是在做戲，不過是像你所說的為了我們的未來。

在你登上帝位卻立黛荷為後之時，我也曾欺騙過自己。因為你說過，此生只愛我一人，我信你。

可是風家滅了以後，我還能找出什麽借口欺騙自己？為什麽呢？陛下，哪怕是幻想，哪怕我能自欺欺人……也好啊。”

她無法背棄自己。

依舊雲淡風輕地一笑。決然地踏出我的視線，羽衣翩然，仿佛迎風而去的浮雲。

第二天，她觸怒皇後，輕岚殿上下一片血海。

像極了風家的慘狀。

我不受控制地跑去輕岚殿，卻只看到了那個孩子。

她，我們的女兒，像極了風輕的眼中幽涼的目光不知觀望着何處，我卻徑直看到了她眼中無盡的恨。

她母親的恨，便由她繼承吧。

慢慢地，小十四長大了，她的眉眼像極了風輕，眼中的威嚴和氣勢卻頗有我當年的風範。

她對我的言語愈加恭敬，君臣之禮面面俱到，可我明白，她的恨早已深埋心底。

她從未想過我這個無情的父皇也會愛她吧。

我知道我會敗在小十四手上。

日日飲下蘭妃的毒藥，身體日益虛弱，我豈能無所察覺？不過，我也甘願放棄了。能死在小十四的手裏，去見風輕，也不虧。

我接下蘭妃手中的湯，遣退了所有人，一筆一畫地寫着聖旨，恍惚中好似風輕還在我的身邊為我磨墨。

罷了，最後一次了。讓我也恣意一回吧。

我賜死了皇後，傳位給小十四。

其實，我心底是真得想要立小十四為皇的。是因為風輕的遺言，也是因為小十四本身的才能。

呵呵，恐怕這個結果小十四也想不到吧。

我解下身上的外袍，換上那年雲色的衣衫。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我是那個如玉公子，她是那個喜愛劍舞的無憂女子。

我笑着喝下最後一碗甜美的毒藥。

抱歉了，輕，許你的一場盛世繁華到頭來也永遠只餘滄海桑田。

請最後信我一次。來生，我一定和你共賞不滅的煙花。

——那年羽衣半生浮華。

——今朝雲衫不失風雅。

雲衫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