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您好, 要兩杯卡布奇諾。”

“一杯咖啡就可以了,請給我一杯蘇打水。”傅南商用德語打斷了曲玉磕磕絆絆的英文。

服務生離開後,他轉回中文對自己的母親說:“我不喜歡喝咖啡。”

曲玉愣了下,繼而苦笑:

“作為一個母親, 讓孩子總是在自己的面前說不喜歡什麽……好像還真是很失敗。”

“沒有。”傅南商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臉上沒有表情, 幾秒種後,他接着說, “你的失敗并不是作為一個母親,我也不是因為有一個怎樣的母親才覺得痛苦。”

他還記得自己十歲的時候第一次趁着放學坐上了地鐵去看奶奶。

爸爸和媽媽總是跟他說要跟奶奶說他們過得很好。

他們确實過得很好,豪車、豪宅、有保姆有司機。

只是不快樂。

也不允許快樂。

決心去找奶奶的那一天,傅南商其實是想逃跑的,因為那天他的“小宇宙”死了。

“小宇宙”其實只是一個很簡單的程序, 它的功能就是反複地建模推算,一次次地去預測明天會發生什麽。

他喜歡計算機, 喜歡未知,于是十歲的傅南商把二者結合起來,搭建了概率推算模型。

有時候會導出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比如小宇宙會告訴他明天下雨。

如果真的是下雨了, 他會高興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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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也知道不過是概率學的問題而已, 已經能夠讓他感覺到快樂。

那天,沒有去上學的傅雪辰進了他的房間, 等到傅南商回去的時候,他的電腦和硬盤都已經被格式化了。

“你天天在你這電腦上鼓搗什麽亂七八糟的?你是不是學着當黑客呢?”

林小燕質問他。

傅南商張了張嘴, 他想說“沒有、不是”, 那只是“小宇宙”, 它安安靜靜地呆在他的電腦裏, 給他一點微薄的快樂,這是他的一點游戲。

可他說不出口。

林小燕罵完了他,又罵曲玉不教孩子學點好。

等到他們母子終于可以喘一口氣,他擡頭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媽媽。

“南商,你能不能讓媽媽省點心?天天挨罵你覺得好受嗎?”

十歲的傅南商沒有再試圖張嘴說什麽。

一直逃到了奶奶面前,他還是說不出口。

好像憋了宇宙爆炸又重生那麽久,他只說了一句話:

“媽媽在家的……”

媽媽也在家的,為什麽沒有保護他的小宇宙?

為什麽媽媽也要說他?

傅家的大宅那麽大,可以放得下傅雪辰裝模作樣時候才會用到的鋼琴,可以放的下讓傅雪辰帶朋友來玩游戲的五臺電腦,唯獨放不下他的“小宇宙”,這是為什麽?

太多的困惑塞住了他的嗓子。

奶奶摸了摸他的頭。

“小南,你媽媽和你一樣,只是個會覺得痛苦的普通人……”老人說了一半,哽住難言。

那一天,她選擇告訴了自己被奪走的孫子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們一家三口是各自獨立的,在面對痛苦的時候,沒有人能保護他。

不要對同樣在痛苦中的人懷有期待,因為期待會帶來更大的痛苦。

十歲的傅小南記住了這段話,他記了很多年,每當他痛苦到極點的時候,無論是父親去世還是母親一步步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他用這些話來讓自己堅強。

堅強在很多時候等同于絕望。

絕望也會成為保護一個人內心的铠甲。

他成功保護了自己。

“我記得爸爸還在的時候,你還會放二胡曲給我們聽,你做回那時候的曲玉就好了。”他說,“不是作為一個怎樣的母親,而是作為一個怎樣的曲玉。”

聽見他的話,曲玉笑了。

她的五官柔和美麗,只是長久黯淡,在國外的幾個月她顯然過得不錯,臉色比從前好了很多,笑起來很好看。

用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她輕聲說:

“南商,你已經贏了,為什麽不能表現得大度一點?”

傅南商突然笑了:“什麽是贏?什麽是輸?變成像你這樣,讨論着自己贏了之後應該如何表現得大度,那贏了的只會是傅成、林小燕和傅雪辰。”

他是真的覺得好笑。

從別人手裏奪走他們擁有的就是勝利嗎?

那他是在什麽時候輸的?面對一個沒有自主能力的孩子剝奪他獲取快樂的能力,這個孩子就輸了嗎?

那所謂的勝利是什麽?有什麽意義?

他作為一個正常人,為什麽要走入這個“戰場”去争奪勝利?

“我能走到今天,是因為我一直記得自己是誰,你呢?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傅南商覺得自己已經無話可說,他站了起來。

“你所謂的記得自己的方式,就是找了個把自己父親送進監獄的女朋友嗎?”曲玉猛地提高音量,“南商,你還是在報複我,對吧?”

男人停了下來,他轉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異國他鄉的天空也有夕陽。

照過了複古的彩色玻璃窗。

微微斑斓的光線裏,男人彎下腰。

他俯視着曲玉。

“媽,楚立詐騙了一千多萬,你知道那些錢是哪來的嗎?在國企工作了一輩子的老人,手裏只有一點退休金,一個月幾百塊一千塊,一點點漲的多了,楚立騙他們說這些錢能換了聰明藥,給十二歲以下的孩子吃了能讓孩子變得聰明,八萬塊一顆藥。那是一百多個老人的晚年身家,楚上青是為了他們!”

傅南商的眼睛是紅的。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一個穿着青色襯衣氣質出衆的年輕男人來公司找楚上青,楚上青卻不在。

叫陸序的男人遞了煙給他,被他拒絕了。

“其實有點東西,盛羅和方老師辛辛苦苦弄好了,讓我給楚上青帶過來,聽說她在學校裏被欺負了?”

傅南商眨了眨眼睛,他知道楚上青的父親在坐牢,可他沒有問過到底怎麽回事。

畢竟每個人都有不希望別人過問的秘密。

陸序從背包裏取出了一個綢布包裹。

“這是一面錦旗,這是感謝信,這是居委會開的證明信。”

陸序展開錦旗,上面有八個大字:“有志不綴,正道不孤。”

是“10·22特大詐騙案受害人”贈給楚上青的。

感謝信也是這些人聯名發的,幾十個簽名還有手印。

證明信是證明了楚上青一直被楚立虐待,沒有從詐騙案裏獲得一點利益。

“我們老家多得是奇奇怪怪的小姑娘,楚上青也排前三,總是把錢啊錢的挂在嘴上,卻又總是一根筋地做傻事。”陸序輕嘆。

那時候傅南商已經知道楚上青為了這個“一根筋”付出了代價,她本來想讀博士、當老師,因為這一件事已經不必再提。

青雲長路,剛剛開始,被她一刀斬斷。

陸序走了,傅南商先把錦旗收在了架子裏,怕別人看見,他把游戲要參考的手辦都堆在了架子上。

外面要下雨,讓同事們都走了,只有他自己坐在了電腦前面。

“Sole,從你現在掌握的數據看,一個從小被虐待的人,有多大概率會成為一個‘楚上青’?”

Sole沒有回答。

因為這是個無效的輸出請求。

傅南商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楚上青。

他終于明白了楚上青是如何成為“楚上青”的。

是他渴望的勇氣。

是他摯愛的孤絕。

一頭卷毛,一腔孤勇,這是楚上青。

“我看見外面在下雨,你還沒吃飯吧?樓下的餐廳人太多了,我去超市買了幾包方便面。”

大雨傾盆,帶着一身水汽的女孩兒走進了公司。

她語氣輕快,濕噠噠的鞋子走路吧嗒吧嗒響。

不怎麽好吃的紫菜蝦皮粥有柔軟的香氣,楚上青的聲音也很溫柔:

“我已經決定不繼續讀博了,你去哪兒都行,你還要我給你繼續當秘書嗎?”

她的眼神明亮,閃爍着能支撐別人的勇氣,傅南商忍不住想,她決定為了那些老人讨回公道的時候,應該也是這個樣子。

她決定幫他,當然她說是為了錢,可傅南商知道她将自己最寶貴的那一份孤勇,給了他。

這樣的楚上青,傅南商為她心如擂鼓,靈魂戰栗,從此不可自拔。

“媽,傅成用傅氏和樂海逼我的時候,我差點就變成了另一個你,不對,我差點,就變成了另一個傅成。是楚上青救了我,所以,你還能在德國好好修養,傅氏還能好好運轉,林小燕還能活着躺在醫院裏,傅雪辰還能活着蹲他的監獄。”

摘下眼鏡,直起腰,擦擦眼鏡重新戴上,傅南商恢複了一貫的面無表情。

轉身離開,他沒有說再見。

……

“我的天,我一想起那些‘雷管’就後怕,楚秘書,咱們要是晚來一個小時,恐怕就要出大事兒。”

“也不一定,攜帶了器具和具體實施中間還是有差距的。”楚上青把一份簽好字的文件遞給白小敘,“你把這個交給那邊的李律師,确定沒有問題就再給山東分公司那邊,讓他們立刻付款。”

白小敘點頭:“好的好的,你要不要先去休息下?”

“還剩兩筆尾款,都對完了我再休息。”說着,楚上青伸了個懶腰。

算起來她已經來了青島差不多四十八小時,中間只睡了五個小時。

陸陸續續來了越來越多的幫手,她卻一直不肯退下來。

“答應了那些租戶工人還有承包商的人是我。”

就因為這一句話,所有人都看着她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楚秘書,你這也太辛苦了。”

“忙完了有獎金。”楚上青對着白小敘笑了笑,臉上是說到錢的愉快,“給公司挽回了重大損失,我怎麽也能拿到一筆七位數的獎金。”

又對完了一份合同,楚上青察覺身邊有人,随手遞了出去:

“給李律師。”

“好。”

聽見聲音,她擡起頭,看見了風塵仆仆的傅南商。

“老板?今天你要在北京總公司主持……”

男人輕輕抱住她,輕撫她的長發。

“楚秘書,你已經做到最好了,先暫時休息,剩下的交給我,等你睡醒了我再對你彙報。”

亂糟糟的會議室裏安靜了下來。

他們看着老板雙手抱着楚秘書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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