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紅色的圍巾在陸昔腦後搖曳,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走廊裏傳來他蹬蹬蹬下樓的聲音。

夏白淵卻沒走,他來到那只雄蟲的身邊蹲下,伸出手捏着雄蟲的下巴,輕輕擡了起來。

這只雄蟲等級并不高,大概勉強摸到了C級的邊緣,但嚴格來說只能算是D級雄蟲。

雄蟲等級越高,容貌也就越優異。

這只雄蟲的五官很是寡淡,若是不去仔細瞧,甚至轉頭就會忘記他到底長什麽樣。

但方才他鞭笞雌蟲時,臉上露出的那種惡毒猙獰神情,卻是如此地強烈。

夏白淵快速地檢查着。

體表沒有受傷——當然,陸昔當時甚至沒有碰到過他。

也不會是下毒,在今天之前,他們根本沒接觸過這只雄蟲。

他眯起青藍色的雙眸,低聲問道:“阿德萊,告訴我,你是什麽?”

名為阿德萊的雄蟲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眼神失去了神采,如同一尊再也不會動的木偶。

雄蟲雖然還活着,但阿德萊已經死了。

夏白淵放開手,将手套摘下揉成一團,順便塞進了口袋裏。

這只雄蟲已經無法說出任何有用的信息,那就沒必要冒風險殺了他。但還有另一個隐患……

在場四個人,還有一只雌蟲目睹了全程。

夏白淵有些頭疼。

有這樣一則小故事,馬戲團馴養小象的時候,會用一條鐵鏈鎖住小象的腿。剛開始小象會掙紮,那條堅固的鎖鏈會陷入它的腿中,折磨得小象鮮血淋漓,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

這樣的小象只要折騰過幾次就會變乖,不再想着逃跑。

而當它長大以後,那條鐵鏈早已無法困住大象,只要輕輕一條腿就能掙脫。

但大象永遠都不會去掙紮,這條鐵鏈困住的,遠遠不止它的身體。

還有一顆向往自由的心。

雌蟲亦是如此。盡管他們擁有遠比雄蟲強大的身體,他們可以輕易捏碎一只雄蟲的頭顱。

哪怕是最頂級的雄蟲,也不會好到哪去。

可盡管如此,只要雄蟲一發怒,他們就只能乖乖地跪在地上,向雄蟲垂下頭顱。

——他們将之歌頌為“愛”,唯有真善美的雌蟲,才能擁有這樣偉大的愛。

雌蟲愛着雄蟲,願意為他們付出一切。

……

盡管這只是一只D級雄蟲,但他無緣無故突然發瘋,一定會引來調查,這可不是什麽小事。

假如這只雌蟲向調查人員和盤托出,那就很麻煩了。

夏白淵背靠在牆上,雙手環胸,高高的衣領豎起,遮住了他的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青藍色的雙眸。

這雙眸目光冷冽鋒利,讓人想起用冰雪擦過的軍刀。

他看着雌蟲,問道:“連铮?”

雌蟲下意識應了一聲,然後擡起頭看着夏白淵:“您——您認識我?”

夏白淵繼續道:“五年前進入軍校,成績一直保持在七班的前十,假如我沒有記錯,你的志向是成為一名光榮的蟲族戰士,而不是……”

他的聲音埋在高高的領口後,有些模糊不清。

連铮呆呆地看着他。

雖然對方遮住了臉,但他很确定,自己并不認識一個這樣的雌蟲。

當差距太大時,不用交手就能感受到強烈的壓制,可他卻這樣了解自己。

連铮沉默了三秒,終于露出一個苦笑:“是啊……我的志向是成為一名戰士……”

他看向了木偶一般的雄蟲,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的思緒。

他永遠無法忘記,當他看見那只黑發的雌蟲沖進來,将阿德萊跪壓在地上時,他的心裏到底遭受了多大的震撼。

這是哪怕在夢裏,他都不敢去想象會發生的事。

就好像一只螞蟻,它的前進方向只有前後左右,螞蟻的世界只有二維。

而他的震撼,不啻于在茫茫的蟻群之中看到了一只擡起頭,将視線望向天空的同伴。

這一刻,螞蟻的世界從二維,跳到了三維。

連铮看到了一片前所未見的廣闊天空。

雌蟲向來不擅長隐藏情緒,雖然他們平時看起來很是冷淡,但那只不過是他們乏善可陳的生命中,并沒有值得他們為之撥動情緒的事。

一但他們有了情緒,就會變得極生動。

一股酸意爬上了連铮的鼻根,滾燙的液體從他的眼中落下,跌在他傷痕累累的身上。

雌蟲低下頭,用那雙滿是厚繭的手捂住了臉,透明的液體從他指縫中溢出。

他寬闊的背脊彎曲,肌肉群如同連綿的大山。

安靜的房間裏,一陣金屬拉鏈滑動的聲音響起。

夏白淵脫下外套,蓋住了連铮傷痕累累的身體。他靠在窗邊,單手撐着下巴,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很久之後,連铮才逐漸恢複了平靜。

夏白淵問道:“現在感覺如何?”

連铮披着外套,臉上表情有些茫然,但他誠實地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很輕松——我還從來沒有這麽輕松過。”

“是嗎?”

銀色的發絲從毛線帽的邊緣漏出一小撮,帽子上的兔子吊墜和發絲一起搖晃,夏白淵的嘴角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那就好。”

現在他知道,這只名叫連铮的雌蟲,不會把今天的事洩露出分毫了。

哪怕再精明的偵探過來,也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哪怕真的查到了他們的頭上,也無法定罪名。

他雙手揣着兜,朝門口走去:“那就這樣吧,我還有事先行離開——啊,至于那只雄蟲……”

夏白淵想了想,毫不在意地說:“總會有人找到這裏來的,不用擔心。”

他的聲音帶着笑意,引得連铮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勉強露出個算是微笑的表情。

他又想起了什麽,連忙追問道:“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這個從三年前打破了軍校記錄以後,再也無人可以超過他記錄的軍校風雲人物,除了必要的時候,幾乎很少在軍校裏出現。

關于他的傳聞有很多,或荒謬或合理,或可笑或滑稽,但這一切都讓他顯得是那樣神秘。

這樣的夏白淵,居然知道自己。

不僅知道自己,還把自己的事記得這麽清楚,這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只是湊巧看過了新生的志願單而已,”夏白淵已經走出了教室,聲音被風吹散。

“好記性偶爾會派上用場,就比如現在。”

他一邊走着,一邊用手抓了抓頭發。

假如是自己的話,一定會選擇更穩妥些的方式。

他從來沒有出過錯,有無數辦法可以從阿德萊的手裏救下連铮,還不會招惹麻煩。

可是……

陸昔能做到的事,卻比他多得多。

夏白淵或許能救下連铮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但他永遠無法像陸昔那樣——

将大象從那條無形的鎖鏈裏放出來。

夏白淵擡起頭,天上有候鳥飛過,它們來溫暖的南方過冬了。

————

【十六班】

“顧青!!顧青!!”

早自習還沒開始,但教室裏已經坐滿了人,穿着制服的學生們有的坐在自己的桌面上高談闊論,鬧成一團;有的則是安靜地做着自己的事,畢竟他們将來是要正經上戰場的,準備越充分越好。

有幾個學生扒着窗,探頭進來叫嚷着顧青的名字。

顧青都不用回頭,就知道這個破鑼嗓子的主人是誰。

學校并不禁止學生之間的切磋,但必須以安全為第一準則。自從上次九班來挑釁反而輸給了十六班之後,這個九班的梁黃川每隔幾天就要挑釁一次。

到目前為止,十六班九戰九勝,未嘗一敗。

顧青都不知道梁黃川哪來的勇氣,讓他敢來挑戰第十次的。

他都不想理這個煞筆。

“顧青!!顧青!!”

顧青背對着玻璃,裝作看着羅诏的樣子。

啊,雄蟲,雄蟲好啊,雄蟲妙啊,真是個可以無視傻逼的好借口啊。

梁黃川這能忍?他深吸一口氣,扯着他那破鑼嗓子吼起來:“顧青!顧青!你上周追雄蟲被甩啦!你這周又換新的啦!”

顧青狠狠地嗆了一口口水,瘋狂地咳嗽起來,巧克力色的臉龐都透出了一點紅。

他咳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仿佛要把肺都要咳出來了,引得羅诏轉頭看着他:“你沒事吧?”

顧青連忙揮舞着手:“沒事——沒事!”

下一秒,他霍地站起來,攀着桌子一個蹬腿騰躍,越過兩排桌子,來到了窗戶前。

他人高馬大,黑着一張臉瞪梁黃川:“瞎吵吵什麽?”

梁黃川嬉皮笑臉,從兜裏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啪的一下按在他胸膛上:“來給你們班下戰書呢。”

顧青看都沒看,“不接,滾。”

梁黃川:“你又不是班長,你拒絕有個屁用。”

顧青咧了咧牙:“班長說你太煩了,讓我把你打發走。”

“啧,真是群孬種。”梁黃川呲着牙,用眼角瞥着顧青,“你們十六班不會是怕了吧?不會吧?就這麽怕輸回來?”

顧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說完了?說完了就快滾回去,別在這擾人清淨,你那破鑼嗓子聽得我耳朵疼。”

梁黃川目瞪口呆:“你……”

顧青揮手作驅趕狀:“快滾快滾。”

“不是吧!”梁黃川頓時苦了臉,拉着顧青的衣服不松手,湊過來小聲道:“哎呀,顧哥,兄弟這……沒法交代啊,這輸了這麽多次,總得贏回來一次吧?”

顧青看着他挑了挑眉:“這次輸了還有下次,下次輸了還有下下次,你就跟我們班杠上了對吧?”

梁黃川:“那切磋切磋也是好事嘛……”

顧青:“你知道為什麽下棋不能跟臭棋簍子下嗎?”

梁黃川:“……”

顧青:“因為自己也會變成臭棋簍子。”

邊上十六班的學生頓時哄堂大笑起來,一個勁地喊臭棋簍子。

梁黃川整一個就震驚臉:“……你也忒損了些。”

顧青:“快滾,快滾。”

“最後一次!!”梁黃川隔着窗戶抱住了顧青,讨饒道:“真的,這是最後一次了!”

顧青狐疑地看着他:“真的?”

梁黃川誠懇地看着他:“絕對是真的。”

顧青深吸一口氣:“好吧,那就最後一次。”

梁黃川高興得用力猛拍顧青的肩膀:“不愧是顧哥!!大氣!!豪爽!!”

“得了吧。”顧青哼了一聲:“這次是什麽規則?”

梁黃川清了清嗓子,有些扭捏地說:“既然是最後一次了……顧哥你就讓讓我們,讓我們來挑你們班裏的人出來比賽,怎麽樣?”

顧青思考了三秒鐘不到,就答應了。

學校分班時,是按照地區不同來排的,十六班來自一個非常艱難落後的星區,為了抵抗惡劣的自然環境,他們的身體要強健許多。

而九班卻恰恰是來自最富足舒适的星區,雖然天資也不錯,但磨煉程度卻比十六班差多了。

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好耶!!”梁黃川蹦跶了起來,幾乎是喜形于色。

他那一臉得逞的笑容,讓顧青心裏咯噔了一下,還沒等他說話,梁黃川搶先道:“顧哥,你可是答應了的啊!!”

顧青這才想起一件事來。

班裏随便一個人?那豈不是連雄蟲也算進來了?開什麽玩笑?雄蟲怎麽可能打得過雌蟲?

萬一他真的選羅诏,那不是輸定了?

他一把按住梁黃川的肩膀,沒好氣地道:“你小子給我下套呢?你選雄蟲是吧?”

梁黃川:“……”

顧青人麻了:“……要點臉吧,雌蟲。”

梁黃川小聲道:“真的不行嗎?”

顧青:“除了雄蟲,誰都行。”

梁黃川眨巴眨巴眼:“真的?這次不會再反悔了?”

顧青老神在在地點頭:“當然。”

“好呀。”

梁黃川的臉上露出一絲狡詐陰險的奸笑,伸手一指:“那就他吧!”

顧青順着他的手看去,只見一個高挑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盡頭。

黑發,紅眸,俊美無俦的臉龐,以及……

一看就很弱雞的體格。

顧青當時就有點懵。

他把這茬給忘了!!

陸昔急匆匆地推開教室門,就感覺自己站在了舞臺正中央,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他,仿佛無數盞聚光燈,功率超強。

陸昔:?

發生什麽事了?

卧槽他做的事這麽快就敗露了?不能啊!

他謹慎地退後一步,緩緩地合上門——

“陸昔!!陸昔!!”

随着這一聲叫嚷,陸昔面前的門被猛地拉回去,黑皮膚的爽朗型雌蟲懇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們全班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陸昔緩緩地打出了一個問號。

怎麽……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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