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陸昔從光怪陸離的噩夢中驚醒,他大睜着眼睛,黑暗中還殘留着夢中的影像。

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反應過來,那些只不過是夢而已。

生病的人會做噩夢,這是很正常的事。

他慢慢閉上眼,攏了攏身上的被子。

被子很厚,床單更是加了絨,哪怕在最寒冷的季節也夠用。但現在陸昔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他甚至打起了寒顫。

喉嚨幹啞,頭痛欲裂,他只要稍微動一動,就會天旋地轉,四肢都像棉花做的一樣,軟綿綿的。

太陽穴鼓鼓漲漲,那種疼痛就好像一把電鑽在往裏面搗。

“雄父——雄父——”

陸昔下意識喊了兩聲,這才突然意識到,雄父并不在這裏。

他在三千年前的歷史裏,舉目望去,沒有任何事情和他有聯系。他憑空出現在這裏,好似水上浮萍。

真奇怪,在穿越來這裏之後,他似乎從未想過這一點。

或許是他太過忙碌,或許是他沒心沒肺,又或許是……

他下意識地不願去想。

因為光是想一想,就能感到巨大的絕望。他和雙親隔着永遠不可能逾越的時間長河,蟲族的生命雖然漫長,但長壽者也不過數百歲,他這一生恐怕都見不到他們了。

他的雄父俊美又傲慢,有着墨綠的眼眸,雖然一副狂妄無比的模樣,但性格卻極是柔軟。

陸昔并不是他親生的蟲崽,在他模糊而遙遠的記憶中,他被圈養在一座地下的堡壘裏,不見天日。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成年蟲在他的蛋殼外面貼了一個标簽,他們稱呼陸昔為【編號500】。

他每天都被浸泡在各種各樣的液體中,那些液體讓他很疼痛。但他只是一顆蛋,用盡全力也只能在液體裏微微搖晃。

時不時就會有一些衣着華麗的人被帶入城堡,他們一邊看着編號500,一邊和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說笑着。

“你是說,這顆蛋以後會成為最具有破壞力的武器?”

“是的,先生,他是我們最新的實驗體,目前收集到的一切數據都表明,他會是你們需要的東西。”

“哦?能讓我看看你們的實驗嗎?”

“當然可以,今天的注射還沒做呢。”

一股紫色的液體被緩緩注入容器中,編號500痛得打滾,他感覺自己快要從蛋殼裏漏出去了。

但能那樣的話就好了,随便漏到哪裏去,就再也不用經受這樣的疼痛了。

“哦我的蟲神啊!它現在只是一顆蛋,它居然在攻擊我的精神海嗎?”

“抱歉抱歉,這是我們的疏忽,它已經邁入下一個階段了,三天前它還沒有這個能力。”

“不!不!沒事!”那聲音帶着異樣的驚喜,“太好了,太好了,擁有它的話,我們會得到更多的東西!”

……

編號500不知自己被關了多久,他漸漸地習慣了那些疼痛,那些【白色蟲子】擔心他精神力過于狂暴,給他注射了抑制信息素合成的藥劑。

不過編號500不在乎,他光是忍受疼痛就已經夠辛苦的了。

見到雄父的那一天,似乎只是一個很尋常的日子。

黑發綠眸的雄蟲隔着玻璃窗,彎腰盯着他。

不知為何,編號500感到了一絲羞澀。

他盡量把寫着500的那一面轉到另一邊去,好讓雄蟲看到他漂亮些的另一面。

“淩,我覺得它好像挺喜歡我的。”雄蟲戳了戳容器,小聲道:“它是不是想要我抱它?”

他身邊站着一只銀發紅眸的雌蟲,聞言露出一個狡黠的笑:“當然,當然是它想要靠近您——而您只是想要滿足一個小蟲蛋的心願而已。”

“您說得有道理,我的雌君。”雄蟲矜持地颔首,“畢竟我可不會那麽不識大體,任性地想要抱一只髒兮兮的蟲蛋。”

淩悄無聲息地從腰間抽出一柄長刀——

那堅固無比的容器就這樣輕易地破碎了,伴随着尖叫聲和儀器爆炸聲,編號500落入了一個堅固的臂彎。

黑發綠眸的雄蟲低頭看着他,另一手從兜裏掏出一只油性筆。

他身後的儀器一個個翻倒,險象環生,但他卻好整以暇地一邊跑一邊問道:“淩,你覺得【陸昔】這個名字怎麽樣?”

淩脫下外套罩住他們:“這很好,陸墨,但我們現在要逃命了。”

他和雄父一起被雌父抱着,逃出了這座似乎永不見天日的堡壘。

直到身後傳來巨大的轟鳴聲,外套被掀開,陸昔躺在雄父的懷抱裏,暖洋洋的日光照耀着他——

——但那是三千年後,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時代。

陸昔艱難地閉上眼,用力揪緊了衣服,不敢再喊他們。

“夏白淵……夏白淵……”

“夏——夏白淵——”

這個名字,伴随着他度過了整個童年。

他是編號500,是需要被嚴加看管的危險武器,本應被就地銷毀。

雖然有雄父擔保,雖然他從來不曾接受過精神力的訓練,甚至被禁锢了絕大部分的精神力,但沒有人敢靠近他。

從那個實驗室裏出來的實驗體,毀滅了聯盟七分之一的軍隊,而他是唯一沒有被放出來的編號500。

【應該殺了他!蟲皇究竟在幹什麽?就算是陸墨閣下也不無法保證安全!】

【他會帶來災難!】

小小的雄蟲蟲崽躺在床上,他發了高燒,迷迷糊糊地把腦袋埋進雌父的懷裏。

“他們不喜歡我,他們都讨厭我。”

“他們說我是要被夏白淵殺掉的壞蛋,他一定會為了蟲族殺掉我的。”

“唔——”

淩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冷靜地指出了幼崽的錯誤:“但夏白淵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

陸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雌君:“淩,重點是這個嗎?”

“诶?”

陸墨頭疼地放下書,将幼崽抱進了自己的懷裏,他輕聲道:

“陸昔,假如夏白淵還活着的話,他一定不會害怕你。”

“他是蟲族的戰神,哪怕所有人都害怕你,他也會保護你。”

記憶如同潰堤的大壩,一旦觸碰就再也關不上。

陸昔艱難地張開嘴,低聲呼喚:“夏白淵……”

那些噩夢似乎又席卷而來,紫色的液體,白色的蟲子,它們在房間裏飄飄蕩蕩,拽着陸昔沉下去——沉下去——似乎要一直沉到地底下去。

但在混混沌沌的知覺中,遠遠地傳來了一聲呼喊。

“陸昔?”

“陸昔?”

是……是誰在喊他?聲音很是熟悉。但陸昔想不起來那是誰了,他用力地睜開眼,只看到扭曲變形的天花板上,一盞白色的燈搖來晃去。

淅瀝瀝的水聲響起,緊接着額頭上傳來了一陣涼意,陸昔想要避開,卻被按住了:“濕毛巾,你別動。”

陸昔打了個寒噤:“冷……”

“……”

他冷得全身都在打擺子,牙關哆哆嗦嗦,拼命想往被子裏縮去,但被子裏無論如何也暖不起來,難受得他直皺眉頭。

“夏白淵。”

“嗯?”

“夏白淵……”

“嗯?”

“夏、夏白淵……”

好幾次之後,那個聲音似乎才明白,陸昔并沒有任何意思,只是單純地在喊着這三個字而已。

他淺淺地嘆了一口氣:“我拿你怎麽辦。”

語氣帶上了一點認命的意思。

被子被掀開,帶進的冷風吹得陸昔一機靈,但緊接着一個暖呼呼的身體就貼了過來。

陸昔感受到熱意,迫不及待地将他抱進了懷裏。

很溫暖,很柔軟,還——帶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陸昔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雙青藍色的眼眸近在咫尺。

——像極了他躺在雄父的懷裏時,第一眼見到的天空。

他不由得看得出了神。

“陸昔?你——”

陸昔彎起眼睛,湊近那雙漂亮的眼眸,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眼角。

懷裏的身體似乎更暖和了一些,他捉着自己的衣服,一副想要說些什麽的樣子。陸昔無辜地看着他,拉長了聲音:“很——漂亮。”

“……”

對方突然洩了氣,肩膀垮下:“睡覺吧。”

陸昔乖巧地點頭:“嗯。”

燈光熄滅,陸昔緊緊抱着懷裏的熱源,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這一次,他睡得很安穩,沒有噩夢來打擾他了。

——————

第二天放學後。

陸昔生病了,他昨天請了早上的假,但他一整天都沒來上學,不免讓人有些擔心。

那麽熱情洋溢的十六班,自然要去探望陸昔。奈何最近學業繁忙,一衆理論課搞得十六班雞飛狗跳。陸昔之前都有把作業拿給他們抄——不,絕對不是因為這個所以這麽關心陸昔,絕對沒有這麽功利!

于是探望陸昔這個光榮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顧青的肩上。

“自然在哪裏啊!”顧青揪住了班長的衣領怒吼:“你才是班長吧!”

班長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鏡,嚴肅道:“因為你肯定會挂科——因為你是我們班最溫暖的雌蟲,所以讓你去探望陸昔是最好不過的。”

顧青:“……”

下次可以不要這麽無所顧忌嗎?好歹掩飾一下你的意圖。

他嘆息着收拾好書包,還在心裏琢磨着要給病人帶點什麽慰問品時,羅诏也站了起來:“我和你一起去。”

此話一出,頓時所有的雌蟲都支棱了起來:“我也去!我也去!”

“還有我還有我!”

班長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鏡:“關心同學是我身為一個班長的責任,我也要去。”

羅诏皺起眉頭:“我和顧青去就可以了,你們不是要複習嗎?”

“……”

教室裏的氛圍頓時萎靡下來,顧青卻揚起了勝利的嘴角。

和雄蟲一起!好耶!!

他們提着一籃水果來到了宿舍前,敲了許久的門也沒有動靜。

兩人對視了一眼——陸昔不會是病到失去意識了吧?夏白淵不在嗎?

顧青扭頭就走:“我去問舍管要鑰匙。”

羅诏卻阻止了他:“等等,這裏可能有——”

他掀開地毯,地面上一把鑰匙閃閃發亮:“上次我放在這裏的,陸昔忘記拿回去了。”

顧青讷讷道:“哦……哦。”

打開門之後,裏面十分安靜,兩人拖下靴子走進去。

裏面的構造很簡單,和所有的宿舍的布局一樣,客廳連接着廚房,一側有浴室,剩餘的兩道門後是兩個卧室,不知哪個才是陸昔的卧室。

顧青試探性地站在其中一個門前喊道:“陸昔?陸昔!”

羅诏在另一個門前等。

許久都沒有回應,就在他們慌起來想要破門而入的時候,其中一個房間裏傳來模糊的一道聲音。

“誰?”

聲音似乎和陸昔有些不一樣,十分沙啞,但也有可能是病情導致的。

顧青靠在門上喊道:“是我——卧槽!!”

門原來是虛掩着的,顧青這一靠沒有防備,整個人往裏面一拱,撲進了房間裏!

幸虧雌蟲反應極快,顧青險險穩住了身體,感慨道:“你這睡覺怎麽也不關……門……”

他愣愣地看着床上。

陸昔側身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額頭上的毛巾掉在了一邊。被子敞開一些,他的懷裏還躺着一只銀發的雌蟲,乖巧地任陸昔抱着。

陸昔與他貼得極近,兩個人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起。

不得不說,極為養眼,就是有點詭異。

顧青也和發小一起擠過一張床,好兄弟之間這不是常有的事?

但……怎麽他倆看起來就這麽奇怪呢……嘶。

夏白淵睜開一只眼,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顧青見勢捂住了嘴巴,無聲地退出了房間。

他站在門口,看着夏白淵輕巧地從陸昔懷裏鑽出來。就在快要離開時,睡夢中的陸昔卻下意識伸出手,抓住了夏白淵的衣服。

夏白淵挑了挑眉,幹脆撕掉了那一小塊衣角。

看得顧青抽了抽臉皮。

換成他自己,肯定會一巴掌打在發小的臉上,好好欣賞一下他鬼哭狼嚎的模樣。

他怔怔地轉過頭,卻看見羅诏靜靜地看着房間內的一切。假如他沒看錯的話,羅诏那雙眼睛裏浮現出來的,是淡淡的不滿……

顧青輕聲問道:“你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嗎?”

羅诏幽幽地看着他:“當然很不對勁。”

顧青松了一口氣:“所以吧,哪有雌蟲這麽黏糊——”

羅诏斬釘截鐵打斷了他的話:“你沒看到陸昔需要一個抱枕嗎?他為什麽要起來?”

顧青:“……”

他頓時就有點懷疑人生了。

現在的好兄弟,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嗎?難道是自己太無情了?

夏白淵走出房間,輕輕地帶上房門:“怎麽了?”

顧青“……”了一下,指着客廳桌上放着水果的籃子:“陸昔一直沒來上課,我們有些擔心他,所以來看看。”

“謝謝,他現在燒已經退了,沒有大礙。”

夏白淵的目光掠過籃子,卻沒能移開。

他咽了咽口水,籃子裏放了一些青色的橘子,這種橘子很酸很酸,但是形狀很好看,通常是用來裝飾禮盒的,很少有人會去吃。

但夏白淵卻忽然覺得,那橘子一定很好吃。

“那……那我們就不打擾了,你看起來也很需要休息。”顧青小心翼翼地說:“陸昔沒事的話就好。”

羅诏朝夏白淵微微鞠了一躬:“多謝照顧。”

聲音裏是不易察覺的感激,雖然很淡,但讓顧青驚訝了一下。

印象裏這只雄蟲雖然很溫和,但極少有情緒顯露出來。

“不客氣,應該的,”夏白淵揉了揉眉心,“之前他也照顧我很多次。”

他全部的心神卻放在了那顆青色的橘子上,下颚都在發酸。

奇怪,他怎麽突然這麽想吃橘子,明明他有定時定量補充各種必要微量元素的。

似乎是看出了夏白淵的心不在焉,羅诏直起腰:“我們先走了。”

夏白淵點頭:“慢走。”

走出幾步以後,顧青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頭道:“明天有和雄蟲的聯誼會,你讓陸昔好好準備一下。”

對于雌蟲來說,這可是非常重要的聯誼,若是和那只雄蟲看上眼了,就能得到一次私人的、充足的撫慰,對病情有非常好的延緩作用。

哪怕沒有匹配上,聯誼會上那麽多雄蟲,光是待在那裏就能舒緩精神了。

若是錯過了,那就得再等上好久了!

夏白淵一愣,随後又馬上收斂了心神:“好,我會轉告他的。”

羅诏張了張口。

其實……只要是陸昔的話,他随時都可以待在陸昔身邊,但陸昔卻不一定願意。

最終他還是閉上了嘴。

當他們離開的時候,羅诏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緩緩合上的門縫裏,他似乎看見夏白淵拿起了那個青色的小橘子。

“啪嗒。”

顧青看着發呆的羅诏:“怎麽了?”

“……”

羅诏猶豫地問道:“夏白淵的口味,這麽重的嗎?”

顧青沒聽懂:“什麽?”

“沒什麽。”羅诏搖頭道:“不是什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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