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一年(3)
“你是誰,怎麽哭了?”
程南察覺到報刊亭旁邊那個突然落淚的男子,拎着雞蛋和玉米停在了他面前詢問。
我是你弟弟,程北。
程水北張開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18歲的弟弟和10歲的哥哥面面相觑。
程南身上的淺藍色短袖已經漿洗得發白,胸前的機器人圖案脫落一半,下擺奇短,幾乎要露出肚臍。
程水北曾經也有一件這樣的衣服,那是幾年前一家四口最後一次逛街的時候買的,他的那件後來被母親和繼父新出生的兒子潑上了牛奶,又被保姆自作主張地丢掉了。
而程南卻把這樣一件不合身的短袖從八歲穿到了十歲。
“今天是我生日,”程水北抹了把眼淚,看着程南手裏的塑料袋,“我的家人都不在身邊,所以看見你買雞蛋吃,有些難過。”
他撒了謊,他的哥哥就在對面站着,卻因為隔着十六年的光陰,不敢相認。
程南聽他說完,立馬開始翻口袋,似乎想再掏出來個一塊五毛的,卻只能敞着兩個漏風的褲子口袋尴尬地笑了笑。
程南最後從塑料袋裏拿了一個茶葉蛋出來,擱在手心裏小心翼翼地遞給站在樹底下默默哭泣的異鄉人。
“吃個雞蛋吧,我爸說的,過生日吃個雞蛋,一家人就圓圓滿滿。你家人一定會想你的。”
程水北聽到他提程文秋,剛憋回去的眼淚又有止不住的勢頭。
他們小時候,程文秋的身體還能掙錢,每回兄弟倆生日,程文秋下班回來總會從街邊的蛋糕店買收攤時候打折的紙杯蛋糕,廉價的邊角料配上誇張的彩色奶油花,程水北和哥哥吃得滿臉都是。
後來去了禹南,玻璃窗裏形形色色的精致糕點數不勝數,程水北卻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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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母親離婚的頭一年,家裏條件已經很不好了,程文秋沒有花錢去買杯子蛋糕,只煮了兩個雞蛋給兄弟倆吃。
程文秋摸着程南和程北的腦袋,笑着說:“一人一個,吃完了長個子,一家人圓圓滿滿!”
程水北明明記得自己和哥哥當初将雞蛋吃得一幹二淨,一家人卻還是沒有圓圓滿滿。
程水北吸了吸鼻子,猶猶豫豫接過雞蛋。
程南立馬歡呼起來:“生日快樂!你快樂,我也快樂!”他笑的時候眉眼彎彎,就是程水北記憶裏活潑聰穎的哥哥的樣子。
茶葉蛋上已經有了裂縫,程水北甩甩手就要剝殼,程南忽然想起來什麽,跳到跟前打斷他的動作。
“等一下,你快滾!”
“什麽?”程水北不解,差點兒以為哥哥是在罵自己。
程南見說不明白,直接将茶葉蛋拿了回來,貼在旁邊的樹幹上滾動起來:“吃雞蛋之前先滾一滾,就能長命百歲。”
10歲的程南将雞蛋滾得極為虔誠,并不知道近在眼前的弟弟在26歲的時候選擇跳樓自殺,沒有長命百歲。
程南把滾好的雞蛋重新放回程水北的手心裏:“喏,吃吧!”
和長命百歲犯沖的程水北輕輕剝開還有些燙的茶葉蛋,将蛋清掰開,自然而然地把蛋黃拿出來塞進程南嘴裏。
做完這個動作,他還沒來得及吃到嘴邊的蛋清就愣住了。
程水北挑食,向來吃蛋白,小時候把蛋黃塞哥哥嘴裏,長大了把蛋黃塞章慈安嘴裏。
是以他那麽自然而然,對着眼前的“陌生”小屁孩,又一次做出了這個動作。
程南也有些意外,不過猶豫兩秒還是把蛋黃吃進了肚子裏,邊吃邊笑着為尴尬的程水北解圍:“我也過生日,一人一半剛剛好!”
程水北自诩掉進泥坑裏也能就地打滾兒,可他的哥哥程南卻面帶微笑地掙紮在更深的泥坑裏。
“嗯,剛剛好,”程水北擠出來一個比哭好看不到哪裏去的笑容,“謝謝你。”
“不用謝。”
兩人在樹底下說了會兒話,眼看着程水北吃了雞蛋不再哭泣,熱心的程南這才準備離開。
他牢牢攥住塑料袋的口子,怕雞蛋和玉米的熱氣跑出來,揮着另一只手和程水北告別。
“再見,我要回家照顧我爸了。”
程南轉過身去,抱着往家的方向跑,姿勢格外奇怪,像個迎着晨風奔跑的搖搖擺擺的大鵝。
程水北看着逐漸遠去的哥哥,終于鼓起了勇氣沖“大鵝”喊道:“我沒有地方去,能跟你回家嗎?”
帶我回家吧,哥哥。
善良的十歲少年駐足回首,似乎被這話吓了一跳。
程水北也察覺出來自己對着一個十歲的小孩兒說這些仿佛是有些意圖不軌,像是來路不明的壞人,趕忙解釋:“你別誤會,我不是壞人。我……我爸爸媽媽離婚了,他們都不要我,我沒有地方去了。”
怕程南不信,程水北幹脆掀起襯衫給他看自己腰間被章慈安啃咬出來的紅腫痕跡,又背過身去指了指頸後:“我是被人打了一頓趕出來的。”
程南還小,并不知道什麽架能打到脖子和腰窩裏,但或許是程水北身上的傷勢過慘,又或許說程水北話裏的父母離異戳疼了他的心,十歲的小孩兒思考了一小會兒,猶疑地點了點頭。
“那你先跟我回家把傷口處理一下吧。”
程南在前面領路,程水北跟在他後面,走在記憶裏回家的路上,聽着鬧市清晨的叫賣聲,膽怯又忐忑。
自程文秋和程南死後,程水北再也沒有踏入過商貿區,可在無數次的夢魇裏,他将回家的路走了千萬遍。
走過一片荒地,從雜貨店門口往右拐,穿過兩個胡同就能到達他們一家四口曾經蝸居過的地方。
住在城西的時候,他們一家人租了一個小院,地方不大,一共只有破爛簡陋兩間房,一間程文秋跟何明穗住,一間兄弟倆住。
程水北小時候還嫌棄家裏小跑不開,後來跟着媽媽住進了後院能跑馬的別墅,卻越來越懷念這個下雨時屋頂會漏水的小院子。
下水道上蓋着的破碎石板被來往的生活氣息染成布滿污泥的黑色,程南扶起鄰居家倒在路邊的拖把,推開胡同深處那扇吱吱呀呀的木門。
“你先進來,我去喊我爸,”程南把程水北拉進門之後,高聲沖裏面喊,“爸,我回來啦!”
堂屋裏傳來一陣咳嗽,許久之後一個虛弱的男聲答話:“就來。”
程南得了應答,東西一放,開始捯饬自己。
他舉止奇怪叫人琢磨不透,別的小孩兒回家之前都是收拾幹淨自己,程南卻是把頭發揉亂了,褲腿卷一半露一半。
做完這些,程南意猶未盡地把穿着拖鞋的腳往泥地裏磨了磨,活像在泥裏滾過一樣。
程水北無暇顧及他的奇怪行徑,心裏只越發為剛剛隔着屋子遠遠應答的那個聲音激動和膽怯。
終于,易拉罐鐵皮卷成的門簾叮叮當當被掀起,說話的人從房中走來。
他臉上帶着久病的蠟黃顏色,禦寒的破舊外套下是已經穿到變形的老背心。
他一眼看見了程南現在的這副模樣。
愠色在男人臉上浮起:“怎麽一大早又出去瘋了!”
程南吓得後退,撈起什麽算什麽,直接往程水北的身後躲。
那男人看了眼兒子,這才注意到陌生的外來客,慌忙收起生氣神色,和氣地笑了笑,眸中滿是病弱的濁氣,卻讓人心頭一悸。
“小南,來客人了?”
程水北的心撲通撲通地瘋狂跳動,抑制不住的那個稱呼幾乎随時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這是他的父親,最後一面都沒見到的父親。
程文秋。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的題材可能有丢丢沉重。大家平常有什麽想對我說的,樹洞也好劇情讨論也好都可以在也好@深深寒SSH聯系我。
小年快樂呀,小程見到了爸爸和哥哥,大家也要過得和和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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