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一年(4)
“我……我……”
程水北意識到,眼前這個人今年才35歲,不可能擁有一個26歲或者18歲的兒子,于是“我”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有叫出口。
“爸,這個人受傷了,家裏還有藥膏嗎?”程南搶在程水北被話噎死之前解釋道。
程文秋盯着程水北看,似乎是在好奇眼前這個年輕人傷在了哪裏。程水北當着父親的面,再也不能沒皮沒臉地給他看腰上的傷痕——這是一個三十多歲有孩子的男人,他一看就能知道那些傷是怎麽回事,糊弄程南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程水北斟酌了一會兒,只好把脖子後面的傷露出來給程文秋看:“擦……擦破皮了。”
好在被章慈安咬出來的傷痕還真破了皮洇出血跡,程文秋眯着眼看了下,倒吸一口涼氣:“小夥子怎麽弄的,都出血了。”
說完他彎下腰又鑽回簾子裏:“藥膏應該有的,稍等會兒,我去找找。”
程南趁這會兒功夫,拿着個锃亮的鋁皮盆子到水管底下接滿水,端到程水北面前。
“你先洗洗吧,我爸去找藥了,”程南撓撓頭,忽然想起來什麽,“腰上,腰上也洗洗。”
程水北對自己騙小孩兒這件事懷有愧疚,只低着頭掬了一抔水洗了洗臉。
夏日的清晨,涼爽的微風從臉頰吹過,程水北心裏有無限的熱意。
他真的回到了十六年前,見到了只在夢裏出現的哥哥和父親。
程水北叫冷水激出來幾分清醒後,準備清理脖子後面的傷口,沾着水的手還沒碰到皮膚,就被從屋裏拿着藥出來的程文秋喝止了。
“哎,傷口不能碰水!”
程水北愣愣直起身子,連帶着程南也被這一聲吓了一跳。
“小南,爸不是跟你說過好幾次了嗎,怎麽還記不住?”程文秋一邊數落程南一邊走過來,拉着程水北示意他坐到一邊凳子上,簡單替他清理了傷口邊緣,再細細的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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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南平白挨了一頓說,垂頭喪氣地小聲叫了句“爸”。
程文秋替程水北處理完傷口,摸了摸兒子的腦袋:“爸不是怪小南,是怕小南以後照顧不好自己。”
程水北突然讀懂了這話——這一年,他們的爸爸應該知道自己生了很嚴重的病。
“知道了,爸,我以後不會忘的。”程南抽了下鼻子,連帶着把眼底的東西憋了回去,而後小聲地嘀咕着,“再說了,我還有爸爸照顧呢。”
空氣裏是十足的寧靜,程水北感覺到替自己上藥的那只手都開始顫抖。
程文秋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手指也開始微微發力,像是在抗拒着什麽。
在程南緊張擔憂的目光下,程文秋的臉上浮現一絲微笑:“爸爸……會照顧小南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程南也知道。
程水北洞悉着這個小院子裏每個人的未來與過去,卻只能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任由不能相認的父親替自己上藥。
程南假模假式地跑到水管底下洗了把臉,拍打幹淨自己身上的灰,将一個父親跟前肆意調皮的自己又收拾回外人眼裏懂事的模樣。
程水北木然地看着,享受着他闊別已久的睡夢中才會出現的安寧平和,心中卻有無限波瀾,在沖不破的心之壁壘後激情蕩漾。
“好了,這幾天不要碰水。”程文秋終于忙活完,帶着老繭的粗粝手指在程水北的後頸邊上滑過,掠起小程心裏的無限不可說。
程水北起身言謝:“謝謝。”
程南洗漱完在廊下爐竈和院子裏來回跑了好幾趟,将一個洗澡的大鐵盆扣在地上當桌子,擺上做好的飯菜。
父子倆收拾東西準備吃飯,程水北依依不舍地看着,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他沒有理由繼續叨擾下去,小院兒裏的安寧不屬于他。
“程叔叔再見,程南再見。”
爸爸再見。
哥哥再見。
鳥兒落在房頂,檐角的一塊小石子跌落,和石板撞出清脆的聲響。
……
程水北離開家無處可去,晃來晃去,竟然又晃到了遇到程南的報刊亭。
報刊亭的老伯姓張,上了年紀,走兩步就要喘一下,程水北晃過去的時候,他正靠在一個裝滿廢舊報紙的蛇皮袋上抱着軍用水壺邊喝水邊休息。
看見程水北,張老頭對這個早起擋了自己門頭的傻裏傻氣的年輕人有些印象。
早上來往上班的人多,正是生意忙的時候,張老頭忙着賣茶葉蛋,沒空管顧別的,只看見這個年輕人在樹底下站了會兒,似乎還和買完東西回家的程南說了幾句話。
張老頭朝着愣神半晌不知道在想什麽的程水北招了招手:“喂,那個穿白衣服的小夥子,你過來。”
程水北地指了指自己,在得到報刊亭老板肯定的回答後,将信将疑地走了過去。
“您叫我,有事嗎?”
張老頭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這個一看就不太機靈的年輕人和他脖子上多出來的紫色藥水痕跡。
“受傷了?誰給你上的藥?”
程水北一聽他提傷口,就想去觸碰後頸,又想起臨走前程文秋的叮囑,手舉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尴尬地笑了笑:“嗯,擦破了點兒皮,我……程南的爸爸給上了藥。”
“認識程南?”張老頭又舉着水壺喝了一通,砸吧着嘴繼續問。
程水北想着他早起叫程南的樣子,大約是多年的老街坊,只是他已多年不來城西,對一個看報刊亭的老大爺也不剩什麽印象,只覺得隐隐約約是見過的。
“嗯……”程水北不好說自己認識,也不好說自己不認識,含含糊糊地答應着。
張老頭一聽以為他認識程南一家,話匣子立馬就打開了,眼神示意程水北在旁邊的小馬紮上坐下,喋喋不休地說了半天。
“老程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命不好。老婆跟着別人跑了,家裏什麽也沒剩,只剩他跟程南,病的病,小的小,過得這叫什麽日子啊!”
程水北跟着唏噓應聲。
“程南也是我看着長大的,打小就聰明,還懂事,跟着老程沒少受苦。就是這孩子,唉,可惜了……”
張老頭說着,有人過來買煙。程水北不能白聽人故事,機靈地先一步站起來幫忙。
忙完了之後,他坐回來急切地問:“可惜什麽?”
他的哥哥聰明懂事,好好地生活在爸爸身邊,怎麽就可惜了?
“可惜程南這小子不知道怎麽回事,死活不願意再去上學,天天在外面瘋跑,給他爸愁的啊。”
程水北印象裏的哥哥,聰穎機靈,是那種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小孩兒。哥哥也從來沒有厭學過,每回上學都最積極,拉着弟弟的手,穿過大街小巷到學校去。
“為什麽不上學?”程水北想着,已經問出了聲。
張老頭嘆了口氣,一副看傻子的模樣看了眼程水北:“還能為什麽,因為錢呗。老程病了沒法掙錢,程南這孩子大約太懂事,就不想上學了。”
程水北忘了自己是怎麽從報刊亭離開,也忘了自己是怎麽又轉回了家附近的小巷子。
他遠遠看着家的方向,在無人處愣愣地坐了一整天。
夜幕低垂,星河升起。
程水北無處可去。
路過垃圾堆,程水北看見一張洗得發白的條紋床單蒙在什麽東西上。
掀開床單,下面蒙着的是一張破得不像樣的老沙發。
團花模樣的沙發已經舊到不能用了,裂開的口子裏隐約還能看見崩開的生鏽彈簧。
程水北往沙發背上摸,想摸到自己小時候頑皮用小刀刻上去的劃痕——爸爸媽媽和程南程北永遠在一起,可除了一手灰以外,他什麽也沒摸到。
程水北一屁股坐在破沙發上,看着家裏的那盞小小昏黃燈火亮起又熄滅,聽着巷子裏深深淺淺的狗叫聲,心想着:“要回家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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