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一年(21)
夜裏程水北守在程南的身邊,半抱着哥哥輕拍,怕小孩兒第一次見這種場面吓着了。
程南從他懷裏鑽出來,小心翼翼地推開程水北:“你不用這樣,我十歲了,不怕了。”
是啊,哥哥十歲了。雖然平日在張老頭和爸爸面前表現得有些頑皮,到底也是懂了些事情的。
程水北摸摸他的額頭,輕聲道:“你是男子漢你不怕,可是我太膽小了,我害怕。”
面對他人的生死,程水北害怕。
他閉上眼就是張老頭躺在病床上的樣子,閉上眼就是哥哥被鐵鏈鎖住的樣子,閉上眼就是自己跳下高樓的樣子。
曾經可以一躍而下的勇敢的程水北,成了最怕死的懦夫。
程南也伸出小手依樣摸摸程水北的額頭:“你不要怕,我陪着你,我給你講故事。”
“程水北,我給你講爺爺的故事吧。”
“爺爺那個水壺上有一個坑,你知道怎麽弄的嗎?”
“是狗狗咬的,就是爺爺鄰居家那條白色的大狗,叫白雲。”
“白雲把爺爺的水瓶當成玩具咬着玩,被爺爺拿着拖鞋追了兩條街呢。”
“還有爺爺那個煮茶葉蛋的爐子……”
程水北合眼聽哥哥講瑣碎的故事,程南的聲音仿佛有魔力,趕走了那些纏繞在他夢境裏的黑影。
不多會兒,程南的聲音越來越小。程水北睜眼看,哥哥已經睡着了。
屋外遠遠傳來一陣吵鬧聲,确認哥哥安眠後,程水北起身,小心翼翼地掩上門出去看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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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哥和幾個鄰人圍在一起,叽裏呱啦地說着什麽,中間被簇擁的那個人語氣很不友善,似乎是起了争執,幾個人一頓比比劃劃。
程水北等人散了才過去。
他摸了摸口袋,已經沒有煙了,只能尴尬地笑了笑,空手攔住張大哥:“大哥,怎麽回事啊?”
張大哥朝着門口的方向不滿地啐了一口。
“為幾個破錢,呸!”
程水北從他七零八落的方言裏聽出了大概。
原來剛剛被簇擁的那個人叫老麻,是村裏有名的混子。張老頭要下葬,老麻聽說了,上門來要錢。
“為什麽要給他錢,這人有病吧?”程水北為顯親近,也罵了幾句渾的。
“為啥,俺叔出去以後,俺嬸埋的那塊地被大隊劃給他了。”
村裏人員常年增減,地頭也要時常劃分。張大娘和張家哥哥入土的時候那塊地還屬于張老頭,現在卻已經易主了。
老麻說,那塊地現在是他的,張老頭想和他老婆孩子埋在一起,得交一萬塊錢的地頭費。
一萬塊錢,要了張大哥的老命。
農村這時候還流行土葬,一般人家碰到這種事也會封些錢給地頭的主人,不然主人家死活攔着以耽誤種莊稼為由不讓入土,或者就算入土了,墳還在人家地裏,誰又知道入土的故人會不會被折騰。
但一萬塊錢實在是太多了,莊稼人一年到頭也掙不到這麽多。
程水北知道這是敲詐,可他偏偏沒有辦法。
更何況能做主的也不是他。
“張大哥,那你們打算怎麽辦呢?”程水北誠懇地問。
“怎麽辦,”張大哥啐了一口,“反正俺沒有錢給那個潑皮,只能委屈俺叔了。”
他和家裏人商量過,決定把張老頭埋在自家的地裏。
如此一來,張老頭就不能和他的家人呆在一起了。
程水北想起張老頭說想留在家鄉時候的神情,想起父親口中匆匆十幾年替孩子還債的老人,心再難安寧。
程水北拍了拍張大哥的胳膊:“我來想想辦法吧……對了大哥,能不能讓我用一下你的手機打個電話,我想給家人打個電話?”
張大哥記着他的送煙恩情,豪爽地把小靈通拿出來。
程水北站在秋風的漩渦裏,給等在家裏的程文秋打去了電話。
“程叔,張大爺……沒了。”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在程水北以為信號不好的時候,程文秋疲憊的聲音終于傳來:“叔知道了,讓程南送張大爺最後一程吧,沒少疼他。”
“嗯……我知道了,過兩天等人入了土我們就回去,程叔你快睡吧,不要熬夜。”
挂了電話,程水北要把手機還給張大哥,可轉身以後看見窗臺上擺着的張老頭的水壺,又停下了腳步。
他想了想,還是撥通了那一串熟稔于心的數字。
……
次日傍晚,一輛黑色的豪車乘着夜色停在離張老頭家不遠的路口,從主駕駛位上走下來一個司機打扮的中年人,他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捧着一束白色的挽花向靈堂走去,放下花以後拐進了隔壁的房間。
程水北正聽程南說着故事,那人推門進來,正是章家的司機恩叔。
對于程水北來說,恩叔是打過無數次交道的老熟人,可對于恩叔來說,面前的這個只是少爺的一個朋友。
恩叔把黑色的紙袋遞給程水北,小程接過來一看,裏面紅豔豔一捆鈔票。
“這裏是兩萬塊,你先拿去解決這裏的事情吧。”恩叔說。
程水北把紙袋子護在懷裏,卻不急着起身,反而先問:“他呢,來了嗎?”
恩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後才說道:“在車上。你先去,他在路口等你。”
“嗯。”
程水北抱着錢跑出門去找張大哥,他低着頭進了靈堂,張大哥一行人正圍着那束寫着“張大伯千古”的高級挽花看新鮮,還有膽大的小女孩上手摸了摸,想折下一枝來。
程水北将張大哥拉到角落,把錢給他:“給,兩萬塊,讓張大爺落葉歸根,剩下的就麻煩張大哥替張大爺的身後親眷收着了。”
張老頭哪兒還有什麽身後人,程水北是把錢給了他,盼着張老頭以後逢年過節能有個香火供奉。
張大哥猶豫地問:“這錢是?”話這麽說,他卻把錢抱得很緊,沒有一分一毫撒手的意思。
“……我們合夥掙的,今天才到賬,我讓人抓緊送來的,大哥你快去解決這件事吧。別耽誤他們一家人在底下團聚。”程水北撒了謊。
錢是他問章慈安借的。
他不能和人說錢是借來的,這樣人家不收,也不能說錢是自己的,這樣以後還要做冤大頭。現在這麽說最好。
“哦,哦!”張大哥放下顧慮,把錢分成兩半,一半藏在自己身上,另一半拿在手裏,領着幾個同輩人去了老麻家。
程水北從靈堂出來,長舒了一口氣。
他原本不想再和章慈安有什麽過多糾纏,可在這個關頭有能力二話不說借他幾萬塊錢的,也就只有章少爺了。
章慈安還在車上等他,程水北還得見面言謝。
他思索後,拐進隔壁把程南也叫上了:“程南,你慈哥來了,在路口等你呢。”
“真的嗎?”程南趕忙問,可沒等到回答腿就已經誠實地往門口邁了。
程水北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聲,跟上了哥哥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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