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一年(33)

家。

程水北不知道自己還能把哪裏稱為家。

這世上漂泊無依的人太多, 像他這樣三番五次無家可歸的人倒沒有幾個。

程水北任由章慈安拉着自己的手并不做回應,只輕聲地問哥哥:“你願意讓爸爸和張爺爺在一起生活嗎?”

如果程南希望,程水北願意花上大價錢将爸爸和張老頭埋在一起。他們從前一起看報下棋, 到下面也會互相陪伴的。

可程南搖了搖頭:“我想讓爸爸陪着我,看我上學,陪我長大。”

他将懷裏青瓷的骨灰壇牢牢護着半刻不肯松, 好像這樣程文秋就不算是離開。

那就走吧,和哥哥在一起, 哪裏都是家。

“好, ”程水北會意,看都不看房東一眼,只沖章慈安點了點頭, “這裏交給你了, 我們進去收拾東西。”

恩叔帶着人趕來和這位不講道理的房東講道理, 程水北拉着哥哥的手最後一次踏進沒有父親的小院兒。

堂屋裏的陳設紋絲未動,程水北挑開門簾進來的時候, 恍惚以為父親還躺在床上,一邊咳嗽一邊催促程南快寫作業。

程文秋的遺物并沒有多少, 程水北把他的随身衣物收拾好準備拿去燒掉, 要整理程南的證件的時候,發現了櫃子裏的一個暗格。

裏面是紅布包着的兩個瓶子。

綠色的那瓶有個瘆人的名字, 百草枯。

而剩下的那瓶, 瓶身上寫着草酸艾思西酞普蘭的藥物名稱。這瓶藥是治療什麽的,程水北比誰都清楚。

程水北急急忙忙拿着藥瓶跑去問哥哥:“程南,程叔是什麽時候開始吃這個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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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南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 此時正乖巧安靜地背着小書包坐在走廊的臺階下, 他瞥一眼程水北手裏的白色藥瓶, 小聲地回答:“媽媽走之前爸爸就在偷偷吃藥了。”

程文秋的抑郁症,竟然已經有了幾年之久。

程水北牢牢攥着藥瓶,久久不能說話。

他努力掙錢想治好父親的肺病,而父親最後卻死于被人忽略的心理疾病。老天爺給了他一張命運答卷,卻眼睜睜看着他把答案寫錯地方。

“爸爸瞞着我,我都知道的。”程南忽然直起身子,正經得宛如月前調皮搗蛋的那個小孩兒并不是他。

他看着程水北另一只手裏的農藥瓶子,自說自話。

“爸爸很早就想死了,這樣的瓶子我扔了好幾個。”

“我害怕一眼看不見他,爸爸就丢下我離開了。所以我拼命地搗亂想留住他,我以為爸爸不放心我就永遠不會離開的。”

“可他還是走了。”

關于那張20分的考卷背後,原來是哥哥如此沉重不符合他年齡的“心機深重”。

程文秋絞盡腦汁地把程南托付給程水北,絞盡腦汁地瞞住兒子,他哪兒知道他那過分聰穎的小南早就洞悉了一切。

“是不是我做的不夠好,是不是爸爸根本就不愛我。”

程南說着說着,忽然崩潰地大哭起來。他不是一瞬間的長大,是長時間壓抑自己的過分懂事。

“不是這樣的,”

程水北将藥瓶一丢,把哥哥和他的小書包都攬進懷裏:“沒有人不愛你,爸爸愛你,我也愛你。”

程南抽噎推開他,用濕漉漉的一雙眼盯着他風問:“程水北,你會像爸爸這樣離開嗎?”

你會像爸爸這樣離開嗎?

一次不行還要再來一次是嗎?

程水北扪心自問,不知道自己如果回到從前,還會不會從八樓一躍而下。

但現在的他不會。

“不會,你在我就在,我們一起長命百歲。”程水北舉起拳頭,一本正經地像小朋友那樣發誓。

要和哥哥一起長命百歲,程水北虔誠無比地發下宏願。

程南終于止住了哭泣,他站起身勾住程水北的手指頭。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章慈安也處理好了門外的事情,和恩叔一起進來幫兩兄弟收拾行囊。

他們走後,大門重重地落了鎖。

章慈安解決事情的方法就是将這個小院兒徹底買下來,讓這裏的故事永遠姓程。

從今後,再也沒有堆滿牆角的老南瓜,再也沒有夜半的被子争奪戰,再也沒有一個弓着腰在廊下做飯的父親。

章慈安要帶程水北回的家并非城東,而是他在市高中對面的住處。

程水北是第一次到這裏來。

推開三樓東邊的那扇門,程水北看到了似曾相似的景象。

這套房子的陳設布局和十六年後他們在禹南的住所完全相同。

玄關邊上的糖果盤,爬滿陽臺的綠蘿,暖色的布藝沙發,甚至連電視櫃上的玻璃缸都在。

程水北大學畢業的時候,室友養的一對綠毛龜帶不走就送給了他。程水北帶着烏龜歡歡喜喜搬進章慈安的住處,還和章教授說他要養烏龜來給自己送終,結果沒兩年綠毛龜就被他折騰死了,空着的玻璃缸就成了程水北收納小票和各種優惠券的地方。

半價的牛排套餐券、小區門口花店的年卡……章教授太忙,有許許多多的東西自帶回家之後就躺在玻璃缸裏,像綠毛龜一樣一動不動。

程水北愣神的功夫,程南已經抱着骨灰壇子鑽進了他之前住過的小房間裏。

程水北要跟上去,卻發現哥哥已經把門鎖上了。

“要敲門嗎?”章慈安的手擡在半空。

程水北搖搖頭:“不用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和禹南的住處一樣,這套房子也只有兩個卧室。

從前程水北夜夜睡在章慈安的床上自薦枕席,剩下的那件卧室就一直空着,他實在生章慈安的氣的時候,才會過去湊合一晚上。

可現在一間卧室留給哥哥,剩下的一間他不能和章慈安一起住了。

程水北思索着在客廳打地鋪妥當與否,章慈安看穿了他的尴尬,主動解圍:“你睡主卧吧,我這段時間回家住,不用為難。”

說完他就鑽進了書房,将外面的天地留給了程水北。

大約是章慈安太過念舊,才舍不得改動一分一毫,程水北心想。這裏的一景一物對于他來說都太過熟悉,熟悉到好像他只是上樓看了看,又回到了這個家。

程水北放好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開始蹲在陽臺上給綠蘿澆水。

在陽臺上養花花草草的主意是程水北出的,選擇綠蘿是章慈安的提議。

章教授的professor studio裏擺着好幾盆綠蘿,他向來科研工作繁忙,學生們教師節送花草也都撿着最容易打理的送。

時間久了,辦公室的窗臺堆不下,程水北又提議說養花,章教授索性就把越長越繁茂的綠蘿們搬回家。

程水北就在牆上攀了細細密密的鐵絲網,把綠蘿的嫩枝扶上去。小生靈在他精心照顧下不過半年就爬滿一整個陽臺。

章慈安工作累了,打開書房的門就能看見一片綠海。

可惜的是,章教授搞科研很擅長,照料花草卻不甚精通,這輩子陽臺上的綠蘿葉子都黃了一半。

程水北細細地給它們澆了水,去除了每一片黃葉。他相信,下一個春天,這裏會變一個模樣。

爸爸說過,春天要來了。

澆花除草的活計程水北連做了兩個小時,黃昏爬上陽臺,該是吃飯的時候了。

程水北左等右等也沒等來程南口中做飯很好吃的保姆阿姨,實在餓了只得自己下廚房洗手做羹湯。

他已經很久不做飯了。這段時日要麽就是在報刊亭吃盒飯對付,要麽就是回到家享受父親做好的飯菜。

可再次摸到廚具,程水北又是無比熟練。等他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按照章慈安的口味做好了三菜一湯。

程水北苦笑一聲,怪有些習慣已經入骨,怪他自己不争氣。

飯菜擺上桌,程水北猶猶豫豫還是敲響了書房的門。

“我做了飯,你要不要吃一點?”

“就來。”裏面的人答道。

書房的門很快打開,章慈安揉着手腕走出來,就像他往常在家辦公時候的模樣。

若不是章慈安那張少年臉龐,程水北幾乎以為自己真的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他就這樣愣愣地看了章慈安足足一分鐘。

程水北意識到自己的失神後,很快挪開眼。

“那個,你先洗手,我去叫程南。”

程水北敲開了程南的房門,看見父親的骨灰壇被哥哥擺在床頭櫃上,前面還擺滿了各種零食。

大人有大人的祭祀規矩,小孩有小孩的供奉道理。

“出來吃飯,嘗嘗我的手藝。”程水北笑了笑,極力将悲傷從臉上抹去,拉着哥哥的手去往客廳。

起初程水北還擔心飯菜會不合哥哥的口味,可程南竟然整整喝了兩碗粥,他的心也就放了一半下來。

“吃完了,我去寫作業。”程南爬下餐桌,回了自己的房間。

自程文秋死後,程南好像一夜之間失去了少年天性,不再是從前那個愛說愛笑、讨人喜歡的小孩兒,就連他往常最為喜歡的慈哥也不怎麽親近了。

這種變化讓程水北憂心忡忡,他不知道哥哥到底在想些什麽,而且十分害怕自己和父親的悲哀會在哥哥身上重演。

晚飯後,章慈安主動刷完碗筷,又到書房裏坐了一會兒之後才準備走。

“那個……你抽空和我哥聊聊吧,我有點兒害怕他出事,他一向最聽你的了。”程水北無事獻殷勤,主動幫章慈安拿風衣和圍巾,守在門口請求道。

“嗯。”

章慈安答應,穿好風衣後自然而然地低下頭。

這個動作之後,兩個人都愣住了,許久沒有說話。

章教授此舉是被程水北“訓練”出來的。往常出門之前,程水北總會站在玄關處替他圍上圍巾、打好領帶,除了死去的那一天。

相同的情景讓兩個人都有些恍惚。

程水北的手舉在半空中不上不下,還是章慈安自己主動接過圍巾替自己圍上了。

“沒事的,給他一點時間,多陪陪他。”

章慈安說完推開門,在出門的前一刻轉身,莞爾說道:“晚安,小北。”

“晚安。”

程水北沖着關上的房門自言自語。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笨蛋,昨天睡得早,半夜醒了才發現沒定時發布,自罰兩杯噸噸噸

章教授表面上:這女人好兇我罵不過小北你跟我回家住吧。內心:這房子我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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