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一年(34)
睡覺之前, 程水北鬼使神差地推開了書房的門。
他有些好奇,章教授伏案研究的是十六年後的科研技術,還是高三學生的物理、數學題目。
程水北一進書房, 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好像是木香質樸,又好像是墨香清雅。
書房的架子上堆滿了書籍, 有符合章狀元“年齡”的作文秘籍,也有厚厚的《火災動力學》和《燃燒學》。
程水北有些後悔自己沒有親自來接過程南, 不然他就能早一點知道念叨着“不認識”的所謂少年心底究竟藏着什麽秘密。
書房布局和從前沒有什麽不同, 讓他出乎意料反而是書桌。
紅木的桌子上沒有一丁點和科研相關的東西,案頭整整齊齊地擺着筆洗、筆架、硯臺和鎮紙,正當中鋪着一張黃紙, 上面密密麻麻抄滿了經文。
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無苦集滅道, 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這是《佛說勝佛母般若波羅密多心經》, 程水北挪開鎮紙, 下面壓着的黃紙上同樣寫滿了其他經文。《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地藏經》……
黃紙上的字跡剛剛洇幹,程水北推斷,桌上這篇《心經》大約就是他澆花時候章慈安寫下的。
但程水北印象裏, 章慈安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從不信任何神佛。
抄經, 一為靜心,一為祈福。
章慈安抄這些經文又是為了什麽呢,他是有什麽靜不下來的心事,還是要為什麽人祈福?
這個發現比知道章慈安和自己一樣更讓程水北覺得驚訝和難以接受。
人大約都是會變的吧,就像他死了以後才知道活着的意義,章慈安一定也有了什麽重來的感悟。
程水北不做多想,把黃紙放回原處,将筆山上的毛筆洗刷幹淨挂回架子上,然後輕輕地掩上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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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程南的卧房,程水北推開一條門縫往裏看,哥哥已經在月光下安眠。小孩兒的身軀蜷縮,手指緊緊抓着枕頭邊不松。程水北下意識想走進去擁抱他,但心想起下午的房門緊鎖,還有章慈安的那句“給他一點時間”,于是只在門口默默觀望了片刻,又悄悄離開了。
盡管被人提醒過櫃子裏有全新的被子床單,程水北還是沒有猶豫地鑽進了主卧床上章慈安睡過的被褥。
他可以當面毫不留情地推開章慈安,卻做不到在無人陪伴的獨處的夜晚再次欺騙自己。
許是被窩裏殘存着章慈安的味道,父親離開後,他度過了第一個安穩沉眠的長夜。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門,程水北剛迷迷糊糊地要起來,就聽見門打開的聲音。
等他走出卧房,穿戴整齊的程南已經坐在飯桌前吃恩叔帶來的早飯了。
程南說過,每天一早恩叔叔就會來這裏接他上學。
看着餐桌旁邊的恩叔,程水北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個,章慈安呢?”
他問。
恩叔把保溫盒裏的另一半早餐擺好示意他過來一起吃。
“小慈已經去學校了,今天周五,他應該很早就回來了。”恩叔笑眯眯地說。
現實裏的大戶人家往往沒有什麽“少爺”、“小姐”的叫法,恩叔是章慈安父親的舊友,也是從小看着章慈安長起來的,對他就有滿腔蘊含在“小慈”兩個字的稱呼裏的疼愛。
程水北因着舊時情誼,對恩叔并沒有什麽防備心理,順從地坐下來拿起雞蛋剝皮。
他說:“辛苦恩叔每天來接送程南了,以後還是我來吧,您去照顧章慈安就好。”
恩叔連連擺手:“小慈都多大了,這裏離高中也就幾步路遠,哪兒用得着我接送。我還是喜歡小程南,沒事還能陪我聊聊天,比小慈那個悶罐子好玩多了。”
恩叔一邊說,一邊憐愛地看着程南,眼神真摯,讓程水北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我吃完了,恩叔叔,我們走吧。”
程南起身去拿書包,他的校服邊上還別着黑色的小花。小孩子其實沒有什麽戴孝的講究,但程南還是找了個花型的紐扣,用別針給自己戴好。
恩叔拿着車鑰匙,指着桌子上的一片狼藉對程水北說:“小北你不願意收拾就放着,晌午家裏的阿姨會過來的。”
說完,他拉着程南的手走了。
程水北不願假手他人,自己動手收拾了碗筷。
出門去報刊亭之前,程水北給阿姨留了字條,告訴她以後不用特意過來做飯了,他會幫忙照顧章慈安的飲食。
要開門的前一秒,程水北突然想起章慈安并沒有告訴自己鑰匙在哪,但他憑借着習慣往玄關處第二層櫃子的暗格摸去,摸到了一枚鑰匙,試都不試地揣走了。
因為往常,他總是把鑰匙放在那個地方。
有了身份證,程水北第一時間去營業廳給自己辦了張電話卡,買了個黑不溜秋的直板手機。
哪怕有恩叔接送,哪怕日日相處,程水北還是有些擔憂,給哥哥一個能随時聯系自己的方法最好。這一年還沒有花哨精巧的某天才電話手表,所以程水北給程南辦完副卡之後,順便拿了個小巧的藍色翻蓋手機。
辦妥這一切已經是中午了,阿姨大約已經做好了午飯也看見了程水北的留言。
程水北不想回家,就在路邊買了燒餅,邊啃邊去報刊亭開門。
沒有了張老頭,沒有了程文秋,小小的報刊亭又只剩下了程水北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應對一切。
程文秋出事的這段時日他沒有開門,是以報刊亭剛剛開張就擠過來一堆想買“盲袋”的人。
程水北的“報刊盲袋”帶給了這個時代的人們一絲新奇感,他不出現,就總有人惦記着。
來的人多,程水北的存貨少,沒幾分鐘就賣了個精光,程水北只好對後來者不停地道歉讓他們再等等。
一直到傍晚,都不停地有人來問。
程水北剛聯系好書市和郵局明天去拿貨,櫃臺上伸過來胖乎乎的一只手。
“不好意思,盲袋已經賣完了,過兩天再來吧。”
程水北客氣地說着已經重複了十幾遍的話,準備微笑送客的時候擡頭一看,發現這人有點兒眼熟。
“恩人,我是小猴兒啊!”
小胖子激動得熱淚盈眶,程水北看着他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終于想起這是那天他從火場裏救出來的姓侯的小夥子。
自稱“小猴兒”的胖子緊緊握着程水北的手不肯松,一個勁兒地鞠躬言謝。
小猴兒:“恩人,沒有你我今天就不能站在這裏,以後我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別別別,”程水北一把扯住誇張到要跪地的小胖子,“別這樣,我還得營業呢,你這樣把客人都吓跑了。”
“哦哦!”小胖子會意側身,把被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方寸櫃臺讓出來。
程水北開始忙活,小猴兒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捏着衣角跟在他後面幫忙,問東問西。
小猴兒:“恩人,我該怎麽稱呼你啊?”
程水北:“程水北,你随便叫,小程,小北,小水都行。”
小猴兒:“哦哦——那我以後就叫你北哥了!”
程水北疑惑:“你多大年紀啊,不是都工作了嗎,怎麽管我叫哥?”
小猴兒摸着自己和名字完全不相符的胖乎乎的胳膊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今年才十七,長得壯了些而已。”
一個叫小猴兒的胖子,還真是有趣。
“你不上學啊?”程水北問。正常情況下,他們這個年紀的人應該都在上學吧,怎麽小猴兒就給別人當了化妝師助理。
小猴兒老實回答:“家裏沒錢,就出來打工學點兒本事吧。”
怪不得那天出現在和平酒店呢,原來是學徒啊。
程水北被他的如影随形搞得煩不勝煩,拍着小猴兒的肩膀逐客:“行了,你不是白娘子我也不是許仙,不需要你報恩,你還是回去吧。”
可小猴兒還是不走。
“我把學徒工辭了,以後就跟着你幹了北哥。”小胖子攥起拳頭握在胸前表衷心,把程水北吓了一跳。
程水北又問了三遍,這人還真的實誠到為了報恩把工作辭了。
工作都沒了,再把人趕回去也不現實,程水北看着店裏沒收拾完的一半狼藉,無可奈何地答應了。“那好吧,你先在我這裏幫忙,等回頭我再想辦法給你找條出路。”
“我哪兒也不去,就跟着你。”小猴兒一聽程水北把他留下了,趕緊上前去幫忙搬箱子。
小猴兒話多,不過半小時的功夫,程水北就把他的事情摸清楚了。
小猴兒的大名叫侯闖,是被撿來的孤兒,和賣菜為生的奶奶相依為命。那天是小猴兒第一次跟着師傅出去幹活,本以為能掙到錢孝敬奶奶的他卻差點兒喪生在火海裏。
回家以後小猴兒和侯奶奶一商量覺得這個工作遭了災不吉利,索性就辭了。幸好菜市場上有人見過程水北,照着描述給他指了條路,小猴兒這才找過來。
“北哥,我在這等了三天了都沒見你開門,沒想到幫我奶收完攤子過來一看,你竟然在。”小猴兒力氣大又勤快,堆了幾天的雜物沒多大會兒就被他收拾幹淨了。
程水北抿抿嘴唇:“恩,家裏有事,今天才出來。”
他的白花戴在棉服裏的襯衫上,小猴兒沒看見也就不知原委,信了他的話,沒有抱怨自己的平白等待,也不再多問了。
有了小猴兒在,程水北就輕松多了。
中午他返回去給章慈安和程南做飯,小猴兒就在報刊亭裏盯着。而且周行昃的雜志社有事的時候,他也能分開身了。
晚上小猴兒要早點兒走去幫奶奶收攤,程水北關門也關得早了,每每回到家還能趕上章慈安放學,三個人加上恩叔聚在一起吃頓晚飯。飯後恩叔送章慈安回城東,程水北陪着哥哥,迎來第二天的光明。
小猴兒吃苦耐勞,報酬上,程水北就按之前張老頭的規矩,盈利的一半分給小猴兒做基本工資。
小猴兒第一次收到工資開心得不得了,抱着錢一路撒歡兒跑回菜市場裏找奶奶,給侯奶奶買了一堆新衣服。
經過民事訴訟後,周行昃收到了該得的賠款。案子徹底了結,周老板一高興,又給了程水北幾萬塊錢的報酬。周海送錢來的時候,小猴兒也在。
程水北樂呵呵地拿着銀行卡在小猴兒眼前晃:“北哥現在有錢了,你有什麽願望嗎?”
吃過苦的人更能明白他人的難處,程水北自己是苦過的,看着差不多年紀的小猴兒,就總想幫幫他。
他想好了,要是小猴兒開口,他就出一筆錢給侯奶奶換個好一點的住處,讓祖孫二人過得舒服些。
小猴兒抱着半截玉米啃了一口,歪着頭想了想,說:“北哥,我們開個大書店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要上夾子了,可能會更新的晚一點,或者後天直接兩更。
多謝大家的支持,這幾天忙忙碌碌,有寫錯的地方歡迎捉蟲。
文中經文的部分來自網絡,還有我并不太有把握的小部分記憶,可能不太嚴謹,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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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