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杯酒

永靖八年,甲寅日,宜出行。

春風未暖,斜陽微雨。

老黃肩上挂了塊白毛巾,拎了一個大茶壺,在大海碗裏倒了一碗茶湯。“秦大人,難得你今天有空來,這一碗茶是擂茶,加了芝麻,花生,炒米,早晨吃了也能充饑。”

都察院掌院秦決意,着了一身簡單的青衣,如普通的江湖客。

都察院掌京中百官糾察,雖然品級并不高,但可彈劾百官。在成帝這一朝,更可開衙辦案。這便握了虎符,掌了生殺大權。

這個時辰,用早膳是晚了點,用茶點還是早了點,店裏的人并不很多,只有幾個閑人坐着。秦決意見那粗瓷大碗裏裝着白色茶湯,更撒了炒香的芝麻、花生。贊道,“好香,店家,味道果然不錯。”

老黃得意得說,“那是,小老兒今年六十,在這賣了三十年的茶,到我的孫子那輩也就是百年老字號了。秦大人,到時候,可就是您的孫子小小秦大人在我這喝茶。”

秦決意不過二十有餘,尚未婚娶,聽這人一大早和他說孫子,也覺得有趣。“黃掌櫃吉言,說來禮部那些禮官們沒一個及得上掌櫃能言的。一家茶莊有心做成百年老字號,這話傳到皇上耳朵裏,他一定會很高興。”

老黃也得意,“咱們這升鬥小民,別的不知道,國泰民安才能發家致富的道理自然是懂的。”

正說着話,有人在櫃上敲了兩下,秦決意見那人一身青色短打,手中提着一把劍,腰間垂落的系帶末端繡了一個樓字。老黃高聲應了,走了過去,先給倒了一碗茶,然後從櫃下摸出二兩銀子遞了過去,“小兄弟,這是這個月的例錢。”

那人接了銀子在手中一掂,也不多話,拿了一面青色的旗與老黃交換了櫃上插着的那面黃色的旗子,再飲盡那碗茶,道,“我走了。”

老黃笑道,“兄弟,不多坐會?”

那人搖搖頭,“不了,蘇樓主說晚上要召集樓裏的弟兄們議事。”

老黃拿着雞毛撣把櫃臺撣幹淨,将青色的旗子插在櫃臺上,撥了撥露出一個鬥大的樓字。

春風得意進寶樓的旗子,一月一換,不同的顏色标示着這個月交沒交例錢。一條街上的店面旗子,赤橙黃綠青藍紫,月月在換,第二年繼續赤橙黃綠青藍紫,蘇慕華很放心。

蘇樓主誰啊,老黃嗤之以鼻,不信問問這條街的商家去,坑誰也不會坑蘇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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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決意也喝好了茶,站起來向着着櫃臺走去,在櫃上放下茶錢,笑着看那面旗。“春風得意進寶樓的這旗子倒威風得很。”

官匪兩道,眼裏容不下沙子的,那是十年之前的秦決意。

如今秦決意在京華日久,早已知道世間并非只有黑白。像老黃這樣的讨生活的升鬥小民,收保護費的江湖人和官府的大人沒什麽不同,再說官府那不也得交稅?

老黃,“說起來,這春風得意進寶樓的蘇慕華蘇樓主,英俊潇灑,武功又好。連手下們也只肯喝一碗茶,啧啧,好人啊。”完了還不忘八面玲珑地奉承一句,“秦大人,也是好官。”

秦決意也不與他多言,拱手道,“多謝掌櫃,掌櫃恭喜發財。”

“多謝多謝,大人慢走,下回再來。”

長街之上飄起了雨,秦決意也不在意,沿着街邊騎樓慢慢走着。突然聽見前方喧嘩,他擡頭看去,長街街口有數人拔劍對峙。

騎樓之下已有個人站在那裏,手中撫了一把刀,那把刀藏在他的袖中,正露了如勾月般的一點微光。

那人看起來有些清瘦,裹在白色的狐裘裏,帶着輕慢的倦意。

看到這人第一眼的人一般不會注意到他的容貌,只會記得那一雙微帶了點琉璃色的鳳眼輕輕挑起,眸中英風銳氣,凜冽如刀。

那人目光轉了過來,落在秦決意身上輕輕一頓,卻讓人覺得禮數已足,“秦大人。”

秦決意笑了,“蘇樓主,幸會了。”

蘇慕華含笑示意,他收了刀,袖手看雨。二人立在檐下,目光都注意着場中的戰局。

秦決意見其中數人腰帶上都繡了一個樓字,再看另外幾人身着短裝,招式武功卻龐雜得很,他看了片刻道,“是淮揚道上的水鹜?”

蘇慕華贊道,“秦大人不愧是軒轅山的首徒,好眼力。”

“淮揚水道的人怎麽會到了京師?”

蘇慕華道,“大人有所不知,上月十九淮揚水道已經易了旗,如今是蘇某名下産業。而這些人,黃衣的那個是原淮揚水道的三當家,藍衣的是大當家季寒之子季小林,季寒已經死了,這幾個是...”他輕輕地接道,“漏網之魚。”

“蘇樓主連遠在江南的武林小卒名字都記得,厲害。”

蘇慕華道,“秦大人過獎,剛才這些人一跳出來,就向我報了名,也就順手記下來。”

秦決意看着他挂在衣下的刀,一笑,“能讓蘇樓主出手可不容易。”

蘇慕華也笑,“他們自然不行,那邊牆角上躺着的那個黑衣的,叫唐小年。”

“唐門的唐小年?”

“正是唐門的那個飛花不知年,唐小年。”

秦決意見唐小年躺在那裏,胸膛微微起伏,還是有命在。問,“他怎麽了?”

“他中了自己的毒茱萸,我已經喂他吃下解藥,一時片刻動不了。”

秦決意看了蘇慕華一眼,“他中了挽留相醉刀的相字決?”

蘇慕華的挽留相醉刀,挽,留,相,醉一共四字決,其中相字決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的防禦之法。

蘇慕華又贊了一句,“秦大人不愧是軒轅山的首徒。”

秦決意又問,“蘇樓主的勢力在京中,何時對江南也有了興趣?”

蘇慕華聲線略帶沙啞,慢慢說話的時候,讓人覺得有幾分疏狂懶散的意味。

“淮揚水道的季寒殺了我金陵分舵的花木堂主,奪走白玉芙蕖。我不過讨個公道,至于收了淮揚水道也不過順手而為。”

秦決意聽說,白玉芙蕖為上好的玲珑白玉所雕,相傳于月圓之夜能放光華。修習陰寒內功之人以白玉芙蕖盛無根之水,于月圓之夜光華大盛之時飲下,能長數載功力。

果然是為武林中人觊觎的寶物。

可是......

秦決意道,“這麽說...是淮揚水道的人冒犯蘇樓主在前了?可我聽聞這白玉芙蕖是蘇州林家之物,而林家與淮揚水道的季寒是姻親?”

蘇慕華眉峰輕輕一挑,帶了幾分傲然,“秦大人消息果然靈通,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秦決意不以為惱,“秦某願聞其詳。”

蘇慕華卻笑道,“秦大人,便當是蘇某以武犯禁,奪寶在先吧。江湖之事有是有非,蘇某手中之刀只問成敗,不在乎...是非。”

秦決意身為軒轅山的弟子,也有仗劍江湖之時,但少年意氣風發之時,從來不知忍氣吞聲。而入朝廷之後,身為都察院掌院,手段毒辣,從來都是人讓他三分。

此刻為人拂了面子,心知只怕別有隐情,他也不着惱,“蘇樓主,現在想将這些人怎麽處理?”

“本來是要殺的。”

秦決意微一挑眉,沒有說話,目中冷銳了幾分。

蘇慕華淡然一笑,“但秦大人今日在此,便報官吧,交由秦大人處置...”

秦決意抱拳,“謝過蘇樓主。”

“大人,客氣。”蘇慕華轉身步入雨簾,翻身上馬。“蘇某還有一句話,秦大人...無論春風得意進寶樓今後如何,都無意與大人為敵。”

秦決意微笑謝過,心中沉吟蘇慕華今日這般示好,不知是何用意。

斜陽細雨,青瓦長街如鋪開的水墨畫卷,蘇慕華于馬上笑了一笑,那道白色身影領了衆人打馬而去。遙遙見袖風一帶,便是優雅的風華了。

夕陽入高樓,春風得意進寶樓的總管謝若之在飲酒。他坐在個不起眼的位置,素白的瓷杯握在他的手中,杯中是清冽的竹葉青。

舞榭之上,琴弦響了三響,有垂髫少女持板而唱一曲山坡羊,“晨雞初叫,昏鴉争噪,那個不去紅塵鬧。路遙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

“鄧老,你說蘇樓主叫我們來,聽這一出唱的是什麽戲啊?”

“呵呵,羅老,聽鼓聽音,弦外之音不可言不可言。”

“說起來這蘇樓主可是一表人才啊,就是為人霸道了點。”

“噓,敢在這議論蘇樓主,你們不想活啦?”

“那又怎麽樣?我在京師地面已經二十年了,還怕個後生小輩?笑話!”

說話的人是得意坊的趙掌櫃趙正。

得意坊雖然名屬春風得意進寶樓的産業,但并非完全隸屬的關系。春風得意進寶樓占了得意坊七成利,而趙正也能得個三成。

趙正平日對這蘇慕華頗有幾分不服。

有人還有三分傲骨,只不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帶了七分悲憫。

真有傲骨的前輩何必赴這一場酒宴?

說到頭來,會來這一場酒宴的人都逃不開三個字,有所求。

坐在下手的公子輕搖折扇,“諸位何必緊張,春風得意進寶樓和氣生財,蘇樓主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他面容溫和柔麗,一身淡柳色公子衫,觀之可親。

剛才鐵骨铮铮的武林前輩如遇知音,“未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搖扇微笑,“好說,好說,有勞前輩動問,在下謝若之,忝為春風得意進寶樓總管。”

春風得意進寶樓的謝若之總管平日極少露面,就連樓中的不少弟子都只是聽聞其名,不曾見過自己的總管。

“謝...謝總管。”趙正臉色一變。

謝若之笑着安慰他,“趙掌櫃,春風得意進寶樓是講道理的地方。”

“謝總管的話,就是我的話。”衆人目光向着樓梯口看去,正見蘇慕華一步步踏上樓來。

蘇慕華微一擺手,舞榭上歌舞停歇,舞姬們行了禮,退了下去。

早有青衣小童趕了上來,拿了潔白的絹帕将正中的太師椅拭淨,恭請樓主落座。

蘇慕華輕攏狐裘,端了茶慢慢道,“春風得意進寶樓是講道理的地方,今日我請諸位來,便是講一講這道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是耽美武俠。慢熱的長篇。。。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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