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一杯酒(二)
一盅素白瓷杯,上面勾了一枝紅梅。
茶煙輕綠,蘇慕華拿着杯蓋,一下一下輕輕撥弄着漸漸舒展開的茶葉。
蓋子輕輕劃過瓷杯的邊沿,一聲聲如劃在人心上。
方才的弦樂仿佛還在耳邊,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那一聲聲絲竹的熱鬧喧嚣,襯得此刻仿佛扼到喉嚨的危險沉寂,間或一聲刮擾人心的銳響。
趙正的臉色青了又白,捧着杯子的雙手顫抖着,最後抑制不住發出一陣陣清脆的杯子和托盤的碰撞聲。
蘇慕華看了他一眼,停下了手,“趙掌櫃。”
趙正幾乎脫力,後背汗濕重衫,“蘇,蘇樓主。”
謝若之搖着折扇,在一旁看戲。彼時冬雪未消,春陽未暖,謝總管今日已摸了折扇出來,如狗頭軍師般風流自賞。
蘇慕華看了他一眼,“謝總管,昨日讓你理的帳都理好了?”
謝若之微笑點頭,揮了揮手,有人将一堆賬本送到他手邊,謝若之翻了翻,抽出幾本遞與蘇慕華。蘇慕華接過,并不翻開,修長的指在本子上敲了敲。趙正偷眼看去,最上面那一本封面上正寫着得意坊三個字,臉色更是小蔥拌豆腐。
蘇慕華神色溫和,“趙掌櫃,你還有什麽話便盡管說,春風得意進寶樓是講理的地方。”
趙正臉色一沉,“蘇樓主,我為樓中效力了二十年,從前任樓主起便在這樓中,豈由你憑幾本賬本就攀誣我?”
蘇慕華點頭,“趙掌櫃說的很是,有一個人趙掌櫃可能也想見上一見。”
謝若之拍了拍手掌,走進一人來,衆人見此人紅衣舞裙,正是方才的一名舞姬。那舞姬嬌笑着向趙正行了一禮,趙正只覺這人舉止之間說不出的魅惑,卻帶了幾分熟悉的感覺,“怎麽,趙掌櫃還沒認出我是誰,那這樣呢?”
聲音輕柔,卻不似女子。那人說着話,自臉上取下一張人皮面具,趙正猛然一驚,“是你,桃花。”這人竟然是得意坊的桃花公子。
得意坊做的是為人牽線搭橋的生意。無論是武林中的人頭財貨,甚至官場上的利益往來,在暗在明都少不了牽線的人。而談事總要有談事的地方,青樓楚館,同嫖之誼也不是誰都願意共享。賭桌之上,錢財交易有時也太過敏感。而得意坊有好酒,好戲。而好戲,也不宜太過喧嘩熱鬧,得意坊也就是現下最時興的皮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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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大幕蒙起,幾塊斑駁的人影晃動。看戲喝酒的人看了大夢人生,卻不見人臉,也覺得隐秘地自在快活。
而桃花公子操得一手好皮影,兼得一身媚骨,也不介意一時魚水,在得意坊算是臺柱了。趙正原來對他有幾分戒備,但後來親眼看他勾引男人,鄙夷之際倒也生了三分輕慢之心。
躲在大幕後的桃花公子若是有心,自然可以聽明白很多事,他那本爛賬本就經不起翻。
趙正臉色終于徹底白了,比蘇慕華手裏的茶盅還要白。
蘇慕華三分薄情的唇微微抿起,看着他的目光如看着一只貓爪下的老鼠。
趙正忽然明白,這些年蘇慕華不對他出手,并非他以為的愚蠢可欺。而是一直等着今日,看着得意洋洋的老鼠突然掉下去。
桃花公子向趙正一禮,“見過趙掌櫃。”
趙正突然伸手拔刀,手一扣抓向桃花公子的肩膀。桃花公子肩膀猛然一沉,與他對了一掌。趙正修的是外家剛猛的路子,修習少林外家掌力已經三十餘年。這一掌對上,桃花公子一口血噴在紅色衣袖上,如洇了一朵花。
趙正欺近一步,手握上桃花公子的喉嚨,他知道在蘇慕華手中絕無逃亡的可能,他要賭一賭,若擒下此人,能否擄為人質,換一條生路。
蘇慕華手中茶杯飛出,正擊中趙正的虎口。
趙正只覺虎口一麻,被迫撤手卸去勁力。
茶杯摔落地上,碎成數片。
蘇慕華似笑非笑,“趙掌櫃,本座的茶你不飲也罷,何必如此不給面子?”
趙正心知今日再無善了,未及多想,桃花公子也已拔了劍,又戰了上來。
蘇慕華又接了小童遞來的杯,一邊飲一邊随口道着,“環跳,章門,膝下......”
趙正聽他報了數次,都恰好是自己行氣的罩門,數次變招,蘇慕華都是不緊不慢地跟上。數十招下來,招招受制于人,早挨了桃花公子兩劍,一劍傷在肩井,一劍傷在胸口。他覺得什麽變招都被蘇慕華看破,早已慌了神,劍下也失了準頭。
蘇慕華手中杯蓋突然一頓,嘆了一聲。
趙正聽了那一嘆,心中陡然一寒,還未及變招,便覺得背心一涼,低頭一看,一截劍鋒自他的胸口長了出來。
趙正為蘇慕華那一聲嘆分神的時間其實并不長,但桃花公子身形如鬼魅一般已到了他的身後。
這一劍奪命,桃花公子眼睫垂落,掩起眼底的悲涼。“趙正,你可還認得這一式劍招?”
趙正眼睛爆出,喉嚨之中發出呃呃地沙啞喘息,“是,是姑蘇陶家的無影劍?你是,你是?”
桃花公子笑道,“我正是陶家最不成器的幺子陶行影。十五年前你為了奪我陶氏家産,殺我陶氏滿門,今日我以無影劍殺你。你可心服?”
趙正瞪着他,突然狂笑。
陶行影看着他,如看個瘋子,“你笑什麽?”
趙正臉上肌肉扭曲,笑得不可自抑,“我笑,昔日姑蘇首富的公子,如今男不男女不女,自甘下賤。陶行影,好一個陶行影。”
陶行影也掩唇而笑,“是啊,真好笑。”
他一掌擊出,趙正的腦袋如西瓜一樣開了瓢。陶行影一掌既出,紅袖一揚,拔了劍。
趙正的屍身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蘇慕華站起身來,走近他,朗聲道,“從今日起,陶行影為得意坊的新掌櫃。”
謝若之恭聲應道,“是,樓主英明。”
陶行影看着蘇慕華,猶疑道,“蘇樓主...”
蘇慕華拍了拍他的肩,“我給你機會報仇,陶公子是否也該回報與我?少了你,我上哪再找個現成掌櫃去?”
蘇慕華完全是一種無魚蝦也好的挑剔口吻。
陶行影卻覺得一下子輕松了,他垂袖道,“行影領命。”
蘇慕華朗笑,“好,各位請坐,我們繼續喝茶飲酒。”
他沒有命人将趙正的屍身擡下去,任他如死豬一般倒在地上,仿佛一點都沒有破壞他的胃口。也仿佛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有多少人偷偷去瞄那死得極慘的屍身,眼裏的忐忑不安。
蘇慕華坐在太師椅上,将桌上的賬本最上面的那本丢在一旁,目光落在屋內衆人身上,又拿起了一本。
心中有鬼的人面若死灰,不知該輪到誰倒黴。
彼時,斜陽已漸漸黯淡,夜色是極深的藍,晚風吹入樓中。黑暗剛剛降臨,這是一天中最讓人疲倦的時刻。
蘇慕華目光自賬本上離開,吩咐道,“掌燈。”
有人應了,一盞昏黃的燈光剛剛亮起,撲地一聲又滅了。
人眼尚未适應突如其來的光明和黑暗,蘇慕華便聽到一陣急而密的聲音。
箭矢破窗而入,密如雨一般釘向坐在正中的人。
“蘇樓主”,謝若之和陶行影兩道身影搶近。
“不妨事”,蘇慕華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他又是一聲喝,“掌燈!”
“是!”暗處的影衛們應了,手中火折子亮起。
蘇慕華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箭矢。
謝若之驚呼了一聲,“樓主你...”
他說了三個字,便停住了。
樓裏的各家掌櫃和弟子們都已看清,一支箭矢刺穿了蘇慕華的狐裘,正紮在胸口處。
蘇慕華冷哼一聲,丢下手中的那支箭,握上胸口的箭杆,折了下來。箭頭生有倒刺,倒不宜直接拔。他又道了聲,“衆弟子聽令,布陣迎敵。”
應者如雲。
身披白色輕甲的人就站在火把下,火光照着他眉目如畫。
蘇慕華一見他就笑了,“原來是令小将軍。”
當朝護國将軍令牧之子令孤雲。
本朝立朝不過十餘年,有很多武将都是起自江湖草莽之中。
令牧原來就是六聖盟的盟主,入朝之後令牧仍然沒有斷了與江湖的聯系,不過盟主換成了他唯一的兒子令孤雲。
春風得意進寶樓是六聖盟在京師之中最大的對頭,而令孤雲認為他就是蘇慕華這輩子的宿敵!
令孤雲目光落在蘇慕華身上,“箭矢無眼,累蘇樓主受傷了,抱歉抱歉。”
蘇慕華臉色有幾分蒼白,冷笑道,“令小将軍,客氣,客氣。”
令孤雲不放心地問,“蘇樓主可有什麽不适。”
蘇慕華以手撫胸,淡淡地道,“嗯?”
“在下前些日子沒太注意,造箭的師傅把箭和唐小年的一些東西放在了一起,好像是叫什麽十香軟筋散的。蘇兄放心,這是迷藥,并非毒藥,一時半會就過去了。這迷藥麽,蘇兄內力雖強,但唐小年所制的這藥也未必能逼得出來。蘇兄,若有什麽不适,請一定告訴小弟。”
告訴你,只怕就真的過去了。
蘇慕華還是淡淡的哦了一聲。他的眉微不可覺地皺起,琉璃色的眼中冷意更加鋒銳。
謝若之将跟在蘇慕華身後的數道目光收在眼底,以扇掩唇輕輕一笑。魚兒咬鈎了。
蘇慕華的身體晃動了一下,為謝若之連忙扶住,他聲音急切帶悲,“蘇樓主。”
蘇慕華只扶了他的肩頭一下,就推開他,唇色蒼白卻倔強地抿起。
令孤雲目中露出狂喜之色。
六聖盟獨步京華就在今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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