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千金易命(三)

陸酒冷道,“在下還有急事要忙,只能拂唐少俠美意了。他日有緣相逢,再向唐少俠賠罪。”

他說得客氣,但拒絕的意思很明白,唇邊的笑意冷淡。

唐靈不禁有些洩氣,她也就是借着剛在青樓裏調戲完美人的餘威,才敢和這個人搭話。此刻為陸酒冷話頭一堵,唐女俠就蔫了,怔怔看着這人自她面前走過,牽着馬去得遠了。

陸酒冷騎了馬到了城門口,正見一隊騎兵進城。那隊騎兵約莫三四十人,皆身披黑色輕甲,人人腰間佩了一把長劍。所騎之馬算不上神駿,看上去毛色斑駁,頭大額寬。

陸酒冷勒了馬,站在被分在兩旁的人群中,目中有些許凝重,他可以看出這些都是耐力強的蒙古馬,而這些人雖然并非都是絕頂高手,但舉止之間帶着一種經歷了生死的協調和默契。這隊騎兵簇擁着一輛馬車,那輛車車簾垂得密密實實,以陸酒冷的眼力也看不清車裏的情況。

若陸酒冷還是當日殺手榜上的殺手千金易命,他一定會繼續離開濟南府。可如今他看着這一支騎兵,平生第一次起了好奇之心。

那輛馬車直接駛進了濟南知府的府邸,陸酒冷看了看知府府衙的高牆,走進了對面的閑雲客棧。

閑雲客棧在濟南城中占了一個好位置,但前幾日歸雲莊魯莊主慘淡收場,看熱鬧的江湖人作鳥獸散,一下子冷清了。掌櫃正在櫃臺後打着盹,聽見有人在櫃臺上敲了敲。

一位俊俏的青年站在他面前,“掌櫃,給我間房。”

掌櫃的忙應道,“不知客官想要怎麽樣的房,小店有上中下房各二十間。”

陸酒冷問,“我看你這樓高三層,最高的那層東頭是什麽房。”

掌櫃道,“那是中房,小店還有上房在二樓,送早餐晚點,外加浴桶熱水。”

陸酒冷道,“我想飲酒賞景不可麽?”

掌櫃,“可那間房有人住了。”

陸酒冷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櫃上,“讓那人搬去上房。”

陸酒冷站在窗邊,揭開窗簾一角,從雲來客棧的三樓看下去,正可看到濟南知府衙門的後院。他看見那輛馬車停在了院中,後院之中的馬廄那拴了數十匹馬,還可看見黑衣佩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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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窗口之後看了許久,這知府衙門是三進的院子,後院之中有左右廂房二十餘間,多數房門都有人進出,只有居中的那間正房房門緊閉。

陸酒冷看得明白,想入夜了再探。看看日影已斜,就下樓吃飯。他剛在桌旁坐好,喚了掌櫃上了幾盤菜,燙了一壺花雕,就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容站到了他眼前。

那女子貌美如花,手扶着大肚子,站在他跟前。

可不正是花笑月。

花笑月目中含淚,看着他不說話。

陸酒冷想他已換回本來形容,這女子不該認得他才對。奇怪地看着那女子,“夫人,何事?”

花笑月悲聲道,“你叫我夫人?你不認得我了?那時...”

陸酒冷揉了揉已經發脹的頭,“我并不認識夫人,夫人莫非認錯人了。”

花笑月眼中一滴一滴落下淚來。

女人的眼淚有時是最好的武器。

濟南府民風淳樸,店小二也有俠義之心,見不得陳世美。他把酒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瞪了一眼陸酒冷,一甩白毛巾。

走了!

“陸公子,你也在這裏。”一身嬌俏女裝的唐靈踏進門來,一眼就看見了陸酒冷,甜甜笑着打起了招呼。

花笑月聲音愈發悲傷,“你姓陸?原來你連告訴我的名字都是假的。陸公子,你好...”

唐靈已經向着這桌走過來,看見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站在陸酒冷身旁垂淚,微微咦了一聲。

店小二的冷哼幾乎已經從鼻孔裏哼出來了,手中那盤酸菜悶魚是強忍着,才沒有直接拍到陸酒冷臉上。

陸酒冷覺得頭開始疼了,他寧可提劍面對世上最棘手的敵人,也不願面對這兩個女人。

陸酒冷一把拉過花笑月,壓低聲音道,“我們走。”唐靈目瞪口呆地看着陸酒冷拉着花笑月上樓。

店小二苦口婆心地勸,“姑娘,男人不能只看臉的,你吃了虧就當買個教訓...你也看到了,人家有老婆了,而且還大着肚子。”

為陸酒冷拖入房中,花笑月輕輕攏了攏發,并未見慌亂。她對着鐵青着臉的陸酒冷道,“陸公子不必不承認,我花家世代為皇宮調制香料。我已在公子身上下了七七追魂香,四十九日內以聞香蛾,我都能找到公子。”

該死的!

陸酒冷突然明白了,肖無憂為何會見了這女子如見蛇蠍。

肖無憂只怕也是這麽被這女子下了追魂香,否則以無事亭主的本事怎麽會被一介女子纏上?

而能發現安平王是兇手,這女子憑借的也是這一手追蹤之術。

明知道這女子有追蹤的本事,還把他哄去見她?肖無憂,這筆賬陸酒冷記下了。

“公子可以封我的穴道,讓我不能跟蹤你,但我身懷有孕,血脈滞行太久會傷了胎兒。”

陸酒冷道,“我未必要點你的穴道,只要雇幾個人守着你,等我離開濟南,再把你放了就行。”

花笑月道,“這當然是可以,不過笑月見過公子此刻的容貌,何況我手中還有聞香蛾,若公子四十九日內将我放了,我還可找到公子。若公子關我四十九日,我也能繪出公子此刻的畫像。而且我下月就是産期,這段時期我總能接觸到一些人,比如産婆。不是笑月自大,公子所托的那些人未必能完全防住我,想來江湖上肯定有不少人對千金易命會很有興趣。”

陸酒冷目光轉寒,“你威脅我,就不怕我殺了你?”

花笑月清淺一笑,“花笑月茍活于人世,只有一個報仇的心願未了。笑月早就不想活了,謝陸公子成全。”

陸酒冷瞪着這女子如瞪了個怪物。

花笑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二人對視了半晌,陸酒冷嘆了口氣,“你身上可有銀子?”

花笑月臉頰微紅,自袖中摸出銀票地契,“笑月給不起陸公子的身價。”

陸酒冷不接,問,“我說你身上可有銀子?”

花笑月從腰中摸出了幾錠銀,“只有這麽多。”

陸酒冷拿了在手中一掂,那銀子約莫有三十兩之數,“紋銀三十兩,外加你手中的七七追魂香,這樁我接了。”

花笑月幾乎歡喜地落淚,她自袖中摸出一個盒子交于陸酒冷掌中,陸酒冷見那盒子玲珑小巧,如女子胭脂盒一般。

花笑月道,“香引和蟲引俱在此中,陸公子下了香引後,再剪開蟲引的袋子,以火烘烤,半日之內就可成聞香蛾。”

陸酒冷接了,道,“陸某允了夫人,定不負所托...以夫人的聰慧,應當知道放下二字。”

花笑月拜了下去,“謝陸公子。”

很久以後,陸酒冷坐在雁北邊城的城頭上望着滿眼風沙,想若他知道後來發生的事,還會不會接下這宗案子。

花笑月雖然執着地近乎瘋狂,但是不乏真性情。

陸酒冷雖然對待人命近乎冷血,但是偶爾也會瘋狂。

三日後,安平王被刺于府中。夜交三更,半彎冷月照着朱樓。

身着夜行服的陸酒冷緩緩從安平王的屍身中抽出長劍,一件物事随着安平王的倒下,骨碌碌地滾到他足邊。陸酒冷拾起一看,入目光華溫潤,竟然又是那個和他頗為有緣的白玉芙蕖。莫非雇他殺魯有刀的就是安平王?

陸酒冷突然心生警兆,退後了一步。他順着風聲擡頭一看,頭頂之上一道鐵閘正在飛速墜落,鐵閘之中嵌着森冷的刀鋒,鋒銳的冷風貼着他的耳際,幾乎要割裂他的肌膚。他手一揚,青鋒脫手卡在了鐵閘的機簧和刀鋒的咬合處。

鐵閘下墜之勢受阻,發出讓人齒冷的咔咔響聲。啪地一聲響,鐵閘勢沉,那精鐵所制的青鋒已經斷成了兩截。

陸酒冷掌向上拍出,赤手去托鐵閘的刀鋒下沿,強提了護身的勁氣,就着這一緩的速度,整個人已經像只葫蘆自鐵閘底下滾了出來。

陸酒冷滾離鐵閘的瞬間,忽覺肩上一痛,心知刀鋒割裂了他的背肌。低咒了聲,将身體隐于暗處,豎耳細聽。

鐵閘機關發動驚動了鄰近的守衛,隐隐足音傳來。

陸酒冷立于暗處,并未伸手去止血,血一滴滴落下。侍衛一踏上樓梯就看到一灘暗色的血跡。

陸酒冷的手突然從暗處伸出,一掌迅若奔雷打在他的肩井穴上,侍衛剛踏上樓看到那灘血跡,身體不由微微前傾。

此刻為陸酒冷抽冷子擊了一掌,手中一軟,長劍為陸酒冷奪在手中。

那侍衛許是修習外家功夫,長劍為人奪去,也無懼色,拍出一掌,以一雙肉掌與陸酒冷纏鬥。

陸酒冷手中握劍,耳中聽得足音逼近,眼中餘光一瞥,見正有一名侍衛跟在這人身後,抽了刀正在逼近。

他一聲冷笑,運起內勁,手中劍風鼓蕩,一截青鋒脫手而出,正中那人喉間。

陸酒冷以內力震斷長劍,殺了一人,向眼前侍衛懷中撞去,半截青鋒刺入他的心口。

一劍殺二人,陸酒冷吐去口中血沫,破窗而出,黑色衣袂獵獵禦風而去,隐入夜色中。

這一夜濟南城滿城皆風雨。

天色微明,陸酒冷身着夜行服,貼在巷子的暗影裏前行。他身中了刀掌之傷,腳步有些踉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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