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千金易命(二)

珠簾低垂,淺淺暗香浮動,盈了滿室。

身着羽衣的女子盤膝坐于織錦氈毯上,她手持手鼓,露了皓腕,雪袖翻飛之間掌中發出輕快的樂音。

紅绡帳中,男子赤了上身趴在榻上。一名妙齡少女身上只着了短衣,襟懷半敞,如玉的雙腿并攏跪在他身邊,一雙柔弱無骨的手正在他肩頭揉捏着。男子眉間舒展開,那道傷痕也顯得不那麽淩厲。正是方才唐靈在枕紅居門口碰到的那人。

紅绡帳輕動,坐于地上的女子低垂着眼,羽衣輕動,鼓聲一陣顫響,靡靡似天魔之音。

簾外突然傳來一聲輕笑,“陸兄,溫柔鄉裏好逍遙,在下叨擾了。”

過了片刻,帳中男子道,“肖無憂,你這個時候找我,最好有個讓我聽起來愉快的理由。”

沒有人被打斷了好事,還會有好心情的。

肖無憂笑道,“陸兄素知,無憂亭無事不登門。”

男子在帳中揮了揮手,“你們先下去吧。”

二女告退而出,正見簾外站了一位淺藍長衫的青年,他眉目俊秀,但一雙眼珠子總讓人覺得在轉着什麽鬼主意,又都是行了一禮,“見過主人。”

肖無憂笑眯眯的點點頭,挑簾而入。

肖無憂是無事亭的主人,無事亭無事不登門,登門財帛鋪路。肖無憂是個生意人,也是殺手榜上數名頂尖殺手的中間人。江湖中人要想請陸酒冷千金買命,都得先找上肖無憂。

無事亭只是一個居中的組織,在江湖上地位超然。只抽成傳話,不問江湖是非,倒也在整日恩怨是非不斷的江湖中占了一席之地。

而這座枕紅居正是無事亭的産業。

簾內男子正倒了杯茶在飲。

肖無憂手中搖着一把繪竹的折扇,他一挑簾進來,就以扇遮了眼,“哎呀呀,非禮勿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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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就着在案邊飲茶的姿勢冷冷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上身只松松披了件外袍,露着大片的胸膛,“肖公子盡管放心,你我相看兩厭,縱然是分桃斷袖…陸某也決不會找你。”

肖無憂聞言笑道,“陸兄,肖某雖不是美人,但你此說置你我青梅竹馬總角之交,十餘年的情分于何地?無憂頗為傷心...”

“哦?你我銀貨兩訖,手尾清楚,我怎麽不知道你我還有什麽未了的情分?”

“酒冷,我最喜歡的就是你的這般絕情。”肖無憂正自悠然深情嘆息間,擡頭見陸酒冷已是系好衣衫,拿了佩劍。

他急忙問道,“你要去哪?”

陸酒冷微一挑眉,“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你我銀貨兩訖,手尾清楚,肖公子沒聽明白?”

肖無憂急忙拉住他,“陸兄,等等,等等...小弟今日就是和你談生意來的。”

“哦?”

“有人找上我,想讓你出手殺一個人。”

陸酒冷道,“肖公子貴人多忘事,陸某當日承無事亭托庇,也與你約定,殺滿百人 ,你我就再無幹系。殺魯有刀,奪白玉芙蕖已是我最後一次出手。”

肖無憂苦着臉,“陸公子,我當然知道。我也是這麽和那個人說的,但那人不肯聽...所以我只能來找你,要不你能勸她死心,不出手也行。只要她不再纏着我就行,她再這麽糾纏下去,我我快給她逼瘋了...陸公子,陸兄,陸爺,就當我求你了,去見她一面吧。”

陸酒冷看着他,“我直接和買家接觸?肖無憂,這似乎不合規矩。”

肖無憂哈哈一笑,“這個來之前我已經想過了,陸兄你已經不是殺手了麽,自然可以不守殺手的規矩。”

“哦,肖公子這話倒奇怪了,我若不是殺手了,我又何必去見個要買兇殺人的主顧?”

“這個,這個...”

“西嶺崔橫劍,東林柳含笑,殺手榜上第五和第七的人物,已經新投了無事亭,肖公子盡可找他們去。”

肖無憂搖頭道,“這可不怪小弟,人家指名了找你,沖着你來,當然該是你去應付她。恭喜陸兄文成武德,在這濟南城中更是名望如日中天。”

陸酒冷道,“如果我不去呢?”

肖無憂也倒了一杯茶,悠閑地找了張椅子,“那我就守着陸兄,效法劉備遇諸葛,同進同出,同吃同寝。陸兄你把那兩位姑娘叫回來吧,你繼續辦事,我喝茶聽曲。”

陸酒冷見肖無憂一副豁出去不怕眼睛長瘡的模樣,無奈開了個條件,“要我去見那個人也行,只要...你肯去見荊楚楚,荊姑娘。”

肖無憂茫然擡眼,怔怔地問,“你以為我一定不肯答應?”

“哦,你肯?”

肖無憂這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了一個荊楚楚。

陸酒冷還記得那年他和肖無憂約了去錢塘看潮,經過蘇州時,聽說荊楚楚在杭州,肖無憂說什麽也不肯再往南走,連夜回轉山東。

肖無憂長長一嘆,“我今日才發現,和那個人比起來,荊楚楚是個多麽溫柔解語的好姑娘。”

陸酒冷大笑,“哦?我倒有點好奇那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了,能把我們肖公子吓成這樣。”

肖無憂生怕他反悔,拉了他就往外走,“我帶你去見見,保證你見了她,這輩子都忘不了。”

半個時辰後,陸酒冷戴上了個人皮面具,掩了本來面目,為肖無憂領着,拐進了枕紅居的後院,肖無憂在此門路熟悉得很。

陸酒冷一進屋就看到一個女子低垂着頭,坐在圓桌旁。那女子長得極為美貌,烏黑的鬓發略有些蓬松,身上的衣衫卻是質地不俗。

陸酒冷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只見她腹部隆起,顯然已是身懷六甲,轉眼去看肖無憂。

肖無憂對上他的目光,往後一跳,急忙道,“跟我沒關系,不是我的。”

陸酒冷懶得理他。

女子凝目一看眼前的男子一張木愣平凡的面容,在人群裏讓人一眼就忘。

問道,“公子就是千金易命?”

陸酒冷微一颔首,道,“不錯。”

女子忙站了起來,扶着大肚子,掙紮着想在陸酒冷面前跪下去,“求公子幫幫我。”

肖無憂一閃身躲到陸酒冷身後,完全是一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神情。

陸酒冷在她手下虛虛一托,那女子便跪不下去。他道,“夫人,我已經不接案子了。”

那女子跪不成,只得悲聲道,“求公子慈悲。”

陸酒冷搖了搖頭,“夫人,另請高明吧,肖公子那還有許多比我更好的殺手,能為夫人分憂。”

女子猛然拉了他的袖子,“求公子,公子若肯應了,我花笑月什麽都肯聽公子的。”

陸酒冷微訝,“你姓花?是花守舊家的人?”

花笑月點了點頭,“花守舊是我父親。”

陸酒冷會知道此人,實在是花家的那一樁案子轟動了濟南城。

一月之前,花守舊生辰那日,花家上至花守舊,下至丫鬟仆人一共七十八人皆被人殺個幹淨。

花守舊為人低調,花家在武林中也并不出名,不知何事竟招來了滅門禍事。

此案至今未破。

“你是要我為花家報仇?”

花笑月用力點了點頭,“安平王殺我花家滿門,連我的夫君也死于他手中。若不是那日我因行走不便,待在了家中,也早已是他手底亡魂了,求公子為我報此仇。”

陸酒冷問,“你既然不在場,又如何知道是他殺了人?”

花笑月應道“我原來也不知,後來安平王派人追殺我,我才發現的。”

“哦?既然夫人已經知道了他是兇手,為何不報官?”

花笑月怆然冷笑,“報官?官官相護,何處有青天?”

肖無憂在旁道,“這安平王又稱山東王,雖然不是嫡系的一字王,但深得皇帝寵愛。只是這安平王平日雖然跋扈,也就是占幾畝良田,搶幾個民女,大體還算安份守己,不想他此次竟然出手滅人滿門。”

陸酒冷心知一個王爺在自己的地盤上魚肉一下鄉裏确實不是什麽大事。他素知肖無憂能斷言安平王滅人滿門,自然有他的把握,而非花笑月片面之詞了。

花笑月自懷中掏出幾張紙,遞向陸酒冷,“這是我和夫君的宅邸地契,和一些銀票,只值了約莫千兩白銀。”

陸酒冷打斷她,“夫人,知道我的價碼?”

花笑月點了點頭,揚聲道,“小女子願為奴為婢,終身為公子效命。但求...”

陸酒冷淡淡地道,“千金之數不可廢,何況我已收手了。千兩白銀不算少了,你求求這位肖公子,讓他給你打個折,另外安排個人手。”

“唉唉,陸兄你就這麽走了...陸兄,陸兄,唉,陸兄好走...”

肖無憂看着陸酒冷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無奈地喚了幾聲。回頭對上花笑月,“夫人,我都跟你說過了,他已經收手了,現在肯信了吧。”

花笑月撫着鼓起的腹部,問道,“聽聞千金易命是殺手榜上排名第一的殺手?”

肖無憂道,“他确實是最好的。”

花笑月眼中放着熾熱的光芒,“我會讓他答應的。”

肖無憂捏着扇子,覺得這女人豬油蒙心,一定已經瘋了。

陸酒冷除去了易容,換回本來面目,再換了身武者的裝束,自己到馬廄那牽了肖無憂的坐騎,步出枕紅樓。

剛走到路口,就看到兩道熟悉的身影。

唐靈身着公子長衫,手持折扇,笑得俊俏風流。

唐堯站在她身邊,卻有幾分郁卒。

陸酒冷為了混進歸雲山莊,以路老丈的身份與二人相識,只是此刻他容貌已換,這二人卻不認得他了。

唐靈目光落在他身上,面露喜色,“這位少俠請留步。”

陸酒冷停住腳步,問,“這位...公子,我們認識?”

唐靈甩開手中折扇,“在下唐門唐堯,我觀少俠英偉不凡,更身佩長劍,應也是江湖中人?未請教師承何派?”

陸酒冷道,“在下四海漂泊,散人一個。”

“哦?少俠如何稱呼。”

“我姓陸。”

“大路朝天的路。”

“不,神州陸沉的陸。”

唐靈灑落一笑,“同在江湖漂泊,相逢即是有緣。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請陸少俠共飲一杯?”

唐堯更加郁卒,小師妹調戲完青樓女子,竟然當街調戲起男子來了。

若傳回唐門,他一定會被罰跪祖宗牌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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