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千金易命(一)
豪雨如注,天地晦暗。山東濟南府外,官道旁搭了一座茶社,挑着的那招旗幟被雨水沖刷得掉了色。
茶舍之中擠滿了各種人,時近清明,老天爺的臉說變就變,早晨還露了點日頭,過午就下起了暴雨。
濟南府歸雲莊的莊主魯有刀定了本月十五金盆洗手,更兼歸雲莊三年一度的品玉鑒寶大會,這濟南城中湧進了不少看熱鬧的江湖人。
魯有刀這一輩子除了舞刀弄劍,最愛的就是擺弄各種古玉。魯老爺子藏了玉,卻不中意錦衣夜行,自然要與人共賞。
按魯老爺子的說法是五十歲之前,以武會友,五十歲之後,以玉會友,魯老爺子今年整六十。
魯老爺子雖愛玉如命,卻從不收葬玉,更對含玉、塞玉、玉衣等等一應事物,棄之如敝屣。
按魯老爺子的說法,玉為君子之器,君子怎可與死人争一器?
這一次的品玉大會适逢魯老爺子功成身退,金盆洗手。自然要有些什麽不一樣的藏品,江湖中人都開始好奇魯老爺子到底藏了什麽好事物。魯老爺子口風很緊。
無事亭甚至還為此開了賭局。後來魯老爺子的三夫人的弟弟的三夫人傳出消息,是白玉芙蕖,消息一出江湖一時為之側目。春風得意進寶樓,與淮揚道起的沖突,聽說也是為了這一個白玉芙蕖。啧...一時往濟南府趕的人就更多了,幾乎往濟南的船只都漲了一倍的價。
兩匹馬在茶社門口停了下來,這兩匹馬皮毛皆為油亮烏黑,只在額頭上露了一點白,若有識貨的定能認出這是蜀中名馬照夜白。
“好大的雨,師妹,我們先避避雨吧。”當先一騎上的男子道。
“好,聽師兄的。”女子軟軟的聲音帶了一點蜀地的鄉音。
“哇,好熱鬧。”那女子一進門就咋舌道。衆人見這女子笑起來露了一對酒窩,容顏嬌俏可喜。再看服飾,穿的是一條百褶的寶藍色裙子,頭上戴着銀飾,有幾分擺夷女子的模樣。她身邊的那位少年,看上去也很年輕,是個俊俏的後生,走路很穩,一看就是個會家子。正是讓人喜聞樂見的男才女貌。
小二迎了上來,“二位對不起,已經客滿了,不介意的話,與這位大爺擠一擠如何?”
他說着往邊上一指,少女笑眯眯地看去。那人就坐在窗下,約莫四五十歲模樣,鬓角些許發白。額頭上有一道長過耳的疤,破壞了本來的容貌,看上去有幾分醜惡。
也許是因為貌醜的緣故,尋常客人不願與他同桌。但少女卻渾不在意,甜甜一笑,“老人家打擾了。我姓唐,老人家可以叫我小唐,不知道老人家怎麽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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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應道,“我姓路,大路朝天的路。”
少女落座,喚小二上了茶,笑道,“原來是路老丈,相逢即是有緣,小唐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路老頭也和她飲了,“聽姑娘口音是從蜀中來?”
小唐道,“是啊,我和師哥到處走走,聽到濟南府這邊有熱鬧看,就來了。老丈可是此地的人?”
路老頭搖搖頭,“我家在江南。不過濟南并不是第一次來。”
小唐笑道,“那老丈可知這濟南城中有什麽好玩的?”
衆人見這女子天真浪漫,拉着那路老丈天南地北的聊,從濟南府的古跡一直聊到川中的名食。
女子咬字不是很清晰,卻別有一番嬌憨。
再一看她那師兄坐于一旁,偶爾能插一兩句話,還不如那路老頭善侃,倒是一番好笑。
有幾人心中暗想虧着這路老頭年紀大,長得又醜,否則就這少年的木讷模樣,還不得被拐了師妹去。
再一想這少女來自蜀中,又姓唐,別是唐門的吧。唐門的子弟可不是好惹的,好花有刺,紮手得很。
這少女正是唐門大奶奶的掌珠唐靈,她身邊那位少年是唐家的唐堯。唐堯是個孤兒,從小為唐門收養,教習武藝,唐門大奶奶極為欣賞他,此次讓他陪唐靈行走江湖,很有幾分成全二人,讓唐堯做唐家女婿的意思。
唐靈和路老頭聊得投緣,問,“老丈,你也要去歸雲莊麽?”
路老頭喝了口茶,“姑娘,歸雲莊的熱鬧可不是一般人能看的。老頭兒可拿不到魯莊主的邀請信。”
唐靈嬌笑甜美,“師哥,讓路老丈跟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唐堯哪還能說出半個不字,用力點了點頭。
二月十五,月圓之夜,夜已深沉,喧鬧平歇。
魯有刀脫下萬壽紋的錦袍,只穿着白色的中衣,手中把玩着白玉芙蕖。
他熄滅了燭火,手中的玉在黑暗中放着微光,月下美人,燈下看玉。月圓之夜,是這塊玉最美的時候,微微的光華,如解衣的紅顏。
今日是他金盆洗手的日子,也是品玉大會的日子,一日下來賓主盡歡,魯有刀六十的人卻精神奕奕,滿面紅光。甚至有老兄弟敬酒時和他開玩笑,魯老完全還可以再在江湖之中稱霸十年。
魯有刀知道自己,一套魯家刀他還能使下來,但已經不複當年的精氣神了。年輕的時候,他可以一個人提着劍蕩平連虎寨,如今他卻只敢在防衛森嚴的歸雲莊入睡。
魯有刀突然轉身,數十年江湖經驗歷練,他本能地感覺到危險,“什麽...”
他的話斷在喉中,身體已經倒了下去。
魯有刀握着手中的玉,倒下去之時清楚地明白,剛才那個人從屋檐上跳了下來,在他身後出的這一刀。
這一刀無論力量還是速度都妙到了極處,仿佛是經過無數次的淬煉,就算真正正面交手他也不可能避得過。
一張描了金的雪花箋飄落在魯有刀的屍身旁,風吹動紙張,露出一行金鈎銀劃的字,“談笑紅塵渌酒冷,肯抛千金易一命。”
“魯老頭,竟然就這麽死了。”唐靈坐在濟南府美食最多的留醉閣中,一邊吃着青油盤絲餅,一邊嘆息着。
掌櫃站在櫃臺後,一邊撥着算盤,一邊随口應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千金易命是殺手榜上的第一殺手。談笑紅塵渌酒冷,肯抛千金易一命,他的價碼很高,千兩黃金才能買一條命,他出手的案子也從來沒有失手過。”
唐靈來了好奇心,“哦?這千金易命有如此厲害?”
她比劃了一個手勢,嘟囔道,“可我看那魯老頭也挺強的啊,那天他手就這麽一搓,整個金盆子就飛起來了。怎麽不知不覺就被人給殺了?”
旁邊一桌上坐着一位青袍的中年人,搭話道,“姑娘,魯莊主練的是內家的功夫,但那千金易命練的是殺人的功夫,試問魯莊主又怎麽敵得過他?”他想了想掉了個書袋,“這就叫術業有專攻。”
他的對面坐了一位黃袍的道人,道,“會搓盆子算什麽?想當年金錢幫的幫主金無敵,少林的俗家首徒,橫練一身外家功夫,當時少林借了他達摩陣一路護送,不是一樣在武林會盟之前為千金易命殺了?”
“何止,聽說那一戰尋歡山莊的左護法相思無盡楚相思,以及青木堂主清氣乾坤莫清乾都出了手攔他,結果還是為他取了金無敵的人頭。”
唐靈瞪圓了眼,“這麽厲害啊,我什麽時候要見見這位千金易命就好了。”
少女渴慕英雄和少女思春都是一樣的。
黃袍道人笑道,“姑娘,這人不見也罷,從來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有人說他是個黃土埋到脖子的老頭,有人說他是個俊俏的小夥子,還有人說他是個滿臉麻子的大姑娘。”
唐靈走在街上,一會看看面人攤,一會試試首飾,一會又指使唐堯去給她買個糖葫蘆串。
等唐大小姐都逛了一圈,覺得有幾分無聊,“阿堯,你說那路老丈跑哪去了,他答應我陪我逛這濟南城,結果那天酒宴還沒喝完,他就不見了。”
唐堯認真地答道,“路老伯可能有什麽事急着離開,來不及和我們告別。放心吧,路老伯的江湖經驗比我們倆加起來還多,他這麽大的人了,丢不了的。”
唐靈道了一聲哦,“師哥,接下來我們去哪玩?要不我們去那看看。”
唐堯順着唐靈所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座二層的小樓,門口挂着一個牌子,枕紅居。
那小樓二樓挂着紅色紗幔,隐隐可以看見幾個曼妙的人影。看着又不像酒樓飯館,唐堯一想就明白了只怕是青樓楚館之類的地方。當下有幾分尴尬,“師妹,那地方你不能去?”
唐靈奇怪地問,“什麽地方,難道只有你能去,我不能去的?”
唐堯道,“我也不要去。”
唐靈湊近一點看他,“師哥你臉紅了,那是什麽地方?”
唐堯猛地退了一步,“那地方是,是...青樓!”
唐靈長長的哦了一聲,“原來這就是青樓啊,師哥你去過?”
唐堯支支吾吾了半天,“我,我...”
江湖子弟誰沒去過青樓?唐門的年輕弟子們偶爾也會拉了他一起去,雖然唐堯每次去都只是看看歌舞,喝喝花酒,但其實真是去過的。
唐靈嘿嘿一笑,“師哥帶我去開開眼吧。”
唐堯急道,“不行,師妹。若讓大奶奶知道我帶你去,去那種地方,她會打死我的。我們去醉仙居,我請你吃花雕醉蝦。”
剛吃過一頓好不好,整天吃吃吃,這個人無趣啊,無趣。
唐靈繼續嘿嘿一笑,“你不帶我去,我就和大奶奶說,唐堯去過青樓,還...”
唐堯漲紅了臉,“我,我帶你去。但你得答應我只能看歌舞,吃東西。”
唐靈點頭,貌似無意的說,“那是當然,師哥除了看歌舞吃東西,你們一般都還做些什麽事啊?”
唐堯臉更紅了。
唐靈笑夠了,道,“走吧。”
“等等,你不能這麽去,得換一身男裝。”唐堯喚住了她。
哦,也對,差點忘了,穿一身女裝去就調戲不到美人了。
唐靈一個急轉,一頭撞進一個人懷裏。
“姑娘,小心看路。”那人伸出手扶住了她。
唐靈站穩了,擡頭去看出現她眼前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質地很好的絲質黑色長袍,腰間垂着一塊白玉,唇角挂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一道傷痕破開他的眉心,卻讓那張英俊的臉憑空添了三分邪氣。
“姑娘,唐突了。”那人含笑告了聲得罪。
唐靈搖了搖頭,溫柔一笑道,“不妨事。”
唐靈看着那男子走進了枕紅居,想起方才這人伸出手環住她的腰,臉頰不覺微燙,要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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