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一杯酒(四)

“人心外面裹着層骨頭,不敲到碎了,總也不肯死心。”令孤虹在最後離去之前,回過頭來,說了一句話。

說話的女子聲音低低的,眼角還帶着薄紅。

這句話,蘇慕華聽見了,微一沉吟也明白了這女子的心意。“這句話,可是要我帶給他?”

女子只點了點頭。

她不必說,蘇慕華也知道令孤虹短期內是不想見葉溫言的,只是卻偏帶了這句話,想讓他放心?

蘇慕華暗嘆了一聲,癡兒。

過午的時候,天空中又飄起沾面不濕的杏花雨來。

蘇慕華披着鬥篷,站在一處青瓦白牆的院子後。當朝的規矩,頂上青瓦為平民之府。若是官爵王侯府第,頂上所覆俱是各色琉璃瓦。

朱門琉璃瓦,是不可逾越的等級。葉溫言并無官職,再大的權力,再多的富貴,也只能頭頂青瓦。

蘇慕華遞了信物,在角門處站了一會,黑衣的影衛迎了進去,領着他穿過花園。

蘇慕華低頭将臉藏在風帽中,随他走入一處院落。

此處院落有松柏青竹,院落正中是一株桂樹,水潭之上飛起一座白玉橋。

他已來過多次,認得是葉溫言的書房。

領路的影衛道,“請稍待,主人此刻有客。”

蘇慕華微一點頭,也不多言,立于一旁看院中的景致。

這處院落是五年前,葉溫言所置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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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溫言年長他三歲,搬進這座宅子時是二十一歲。身為當時的安王,如今太子的幕僚,起于青萍之末的葉溫言能置辦下這一份家當也不容易。

院落之中水榭之上的那處拱橋,是令孤虹拆了将軍府的白玉橋搬來。而書房門口的那株桂樹,是蘇慕華撬了春風得意進寶樓的風水樹。

當時他們陪着葉溫言在這院中喝了一場大醉,算來不過五年。

蘇慕華站在院中,望着桂樹出神。不過片刻,書房門打開,葉溫言送了一人出來。蘇慕華往邊上閃了閃,站在了不惹人注意的地方。

“恕溫言不遠送,改日再備薄酒,向上使賠罪。”

葉溫言的聲音不溫不火,讓人如坐春風。

為葉溫言送出的客人也裹在黑色的鬥篷裏,風帽下的容貌看不真切。蘇慕華依稀覺得那人的眼睛帶了深綠色,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匹狼。

那人也看到了站在角落的蘇慕華,饒有興趣地看了他幾眼,然後向他一禮,為暗衛帶着,穿花園而去。

滿園皆靜,蘇慕華與葉溫言相對而立。

蘇慕華微微一笑,手輕拍樹幹,“這株桂樹在大哥的院中,一晃五年了。”

話音未落,一道銳利的刀風揚起蘇慕華鬓角的發,蘇慕華眼中笑意不改,任葉溫言将他壓在樹幹上,将刀橫在他喉間。

葉溫言貼着他的臉,“記得嗎,這一式挽斷東風的刀法還是二弟你教我的。”

挽留相醉刀挽字訣第三式,全名挽斷東風留不住。

這一招蘇慕華記得自己曾經說過,葉溫言未得刀意。

紅塵之中灑脫不能的人,如何參透挽留相醉刀。

蘇慕華答,“不曾忘。”

葉溫言又問,“那你還記得麽,你十八歲那年跑來跟我說,你要當我的刀?”

蘇慕華答,“那是三妹拉了我去,她說我們二人都一輩子守着大哥,我們還起了誓。”

葉溫言怒喝,“那你昨晚為何殺了令孤雲!”

“大哥這話聽來好笑,難道不是你命我殺的令孤雲?你讓我辦的事,我哪一次沒有辦到過?”

葉溫言怒道,“我沒有讓你公開殺他,你有的是不知不覺殺他的手段。蘇慕華,你知不知道令将軍已對你下了格殺令,連太子也讓我交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想借此挑撥我和三妹,然後逼我放手讓你離開京城!”

蘇慕華輕笑,“大哥擔心什麽,葉孤虹是個癡兒。而蘇慕華…不足道。我只是一把刀罷了。大哥門客三千,要什麽樣的刀沒有?”

葉溫言揚手甩了他一巴掌。

蘇慕華頭偏在一邊,眼神帶着七分薄涼。

葉溫言伸手抓住他的發,手捏着他的臉,迫他轉過臉來,狠狠盯着那雙眼睛。“你非要跟我做對,是因為你喜歡孤虹?”

蘇慕華手半擡,一指捺向葉溫言胸口要穴。

葉溫言伸手截他的指,與他對拆了幾招。葉溫言于挽留相醉刀上的悟性不如蘇慕華,但自小所學龐雜,近身纏鬥的拳腳功夫,蘇慕華卻不如他。

數招過後,蘇慕華為他摔在了地上,兩人在泥水裏翻滾掙紮。

蘇慕華忍不住罵道,“葉溫言,你瘋了,你真不知道孤虹那死心眼的丫頭心裏只有你一個。若孤虹喜歡老子,我,我會對她比你好上千倍萬倍。”

葉溫言騎在他身上,手勒着青年的修長的脖頸,指下是青年溫熱的血脈。

刀尖挑上蘇慕華的領上系扣,刀光映寒了蘇慕華的眼,睜開的琉璃色眼中泛着清透的光澤。

葉溫言從未有一刻如此刻這般恨着眼前的人,也從未有一刻如此刻這般眷戀着蘇慕華眼裏的神采。

清貴風華,從一出生就是美人、權力、金錢無一不圓滿的春風得意進寶樓少主。

令孤虹和蘇慕華...

殺意仿佛将他整個人都焚燃起來。

蘇慕華,他怎麽敢?

他們怎麽敢?

葉溫言手中刀鋒沿着青年的胸膛一路向下,最後頂住青年的腰,眼中有嗜血而隐秘的快意。他向着蘇慕華側過身去,附耳暧昧低語,“為什麽掙紮,為什麽要逃?你不是喜歡我的麽?

蘇慕華偏開頭,眸光一瞬蒼涼如雪。

“我說中了你的心思了?蘇慕華。你喜歡的不是孤虹,一直以來你喜歡的是我,是不是?”

“葉溫言,”,蘇慕華安靜地喚他,“逼我至此,你很開心麽?”

一語畢,蘇慕華垂了眼,不想再去看他。

葉溫言卻不放過他,“那種令人惡心的喜歡,才是你要走的原因?”

“孤虹讓我代她向你傳一句話,她說,人心外面裹着層骨頭,不敲到碎了,總也不肯死心。”

葉溫言問,“那你呢,慕華,你對我是不是也是不肯死心的,哪怕我說了惡心?”

“不,葉溫言,我蘇慕華和令孤虹不一樣。”蘇慕華以一種冷漠的的聲音緩緩道,“我蘇慕華,八尺餘的男兒,數十斤的瘦骨,敲碎了還可煮酒。”

你若無情我便休,他寧可封死自己的退路,逼自己不得不離京,也不願在這座城中靜待死局。

蘇慕華不是令孤虹。

葉溫言心中一滞,心裏想着蘇慕華畢竟不是令孤虹,又有幾分不是滋味,“你真決定要走?”

蘇慕華慢慢地又決然地點了點頭。

葉溫言沉默了許久,看着他,終是黯然一笑,“好,我這就備馬,現在就送你出城。”

兩騎在夜色中出了葉府。

蘇慕華換了一身黑色的侍衛服,披着黑色的鬥篷,與葉溫言騎馬并辔而行。

騎在馬上的葉溫言,月白長衫繪着淺淡的青竹寒梅,溫良端方,君子如玉。

京陵東府布衣侯葉溫言,白馬春衫足,門下客三千,江湖之中有小孟嘗之號。

蘇慕華想世間只有與他結義的自己和葉孤虹才看得清這個人的真面目,偏偏他們二人卻又是心甘情願将白骨當畫皮。

二人行進地并不快,葉溫言一路數落着京師的風物,仿佛蘇慕華不是遠行,而是初來京華一般。行至城門口,蘇慕華早見到那城下停了輛馬車,車前站了四位佩刀的武士。他手虛搭在腰間的刀上。“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大哥請回吧。”

葉溫言按住他的手,“等等,是太子的人。”

一名武士迎了上來,“二位請,我家主人請二位車中敘話。”

葉溫言上前一步,将蘇慕華護在身後,傳音入密,“你快走,我拖住他們。”

蘇慕華拉住他,搖了搖頭,對武士道了聲,“請。”

寬大的馬車,鋪着厚重的氈毯,太子坐在案後,正倒着一杯酒。

蘇慕華從容步入車廂,與葉溫言擇了位置坐下。

太子放下酒杯,“久聞蘇樓主風華,一直無緣得見,今日一會,果然名不虛傳。”

蘇慕華道,“殿下客氣了。太子今日邀我等前來,有話不妨直言。”

太子道,“蘇樓主果然快人快語,令家與本王已經定了婚盟,令孤雲之死我說不得也得盡些綿力。但葉先生與本王有師徒之誼,相扶之情,葉先生要我放過蘇樓主,我又實在為難。”

蘇慕華笑道,“太子,放過蘇某要些什麽條件,不妨開門見山?”

“雁北邊城的軍備統領劉同之驕橫跋扈,目無君上,本王想請蘇大俠援手,幫我除去此人。”

蘇慕華依稀記得在樓中謝若之手中看過此人資料。劉同之驕橫跋扈是真,目無君上也是真,更真的是他是燕王的人。太子水潑油淹不進,只得掀子出局,也好在燕王的棋盤上落下自己的子。

在燕王的地盤上殺朝廷命官,太子自然不宜用自己的人,江湖浪客是最好的。

蘇慕華道,“殺人?這也簡單。”

太子大喜,“蘇樓主既然答應了,便請飲了此杯。”

杯酒盈滿,良辰景,奈何天。

好一杯百日醉黃泉。

百日之內必須服下解藥,而這毒後勁綿長,非一次解藥能除,必須再過三月再服一次解藥。再過三月,第二次解藥只怕又不知道要用什麽價碼來換。而有一有二必有三,此杯酒飲下,他蘇慕華從此為毒物控制,淪為太子手中予取予求的殺人工具?

葉溫言揚聲道,“太子,蘇樓主答應的事自然會做,何必?”

太子笑道,“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蘇樓主勿怪。待蘇樓主歸來,我定當将解藥奉上。葉先生盡管放心。”

蘇慕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目光自酒杯邊沿與葉溫言輕輕一碰。

這一瞬間,心如寒潭,洞若觀火。

蘇慕華騎了一匹瘦馬,馬首挂了一個酒葫蘆,行在大漠風煙裏。

數日前他已殺了劉同之,他手中的刀刺入劉同之心口時,只覺得凡塵俗事已了,渾身百般松快。

塞上有江南,彼時積雪方消,紅塵之中尚未濃了姹紫嫣紅。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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