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何處不江湖(一)
暮春斜陽裏,龍濤手中提着一杆旱煙,站在屋檐下逗弄着籠中的畫眉。
他是天盟的老大,這座雁北城的龍頭大哥。龍濤在來雁北城之前是江湖黑幫伏虎幫的老大,伏虎幫與許多江湖黑幫一樣,斷了別人的路,也絕了自己的路。終是惹來了白道聯手,龍濤不敵,與幫中數名好手一路逃到雁北。
龍濤到了雁北後,如魚入了水,不再思歸。一座雁北城的美人與金錢在他眼裏都不算什麽,此中人們面對天盟刀鋒時那種屈服于宿命的畏懼,以及對反抗事不關己的冷漠,竟然給了他從未有過的滿足感。
龍濤逗弄了一陣畫眉,“可查清了那兩位是什麽人?”
“大哥,那兩位一位是縣衙的新任縣令宋昊,一位是縣衙的師爺宋小蘇。”
哦...龍濤微一沉思。他不會問手下兩個讀書人就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這樣的話。他久在江湖,早已知道有人可以深藏不露,有人可以扮豬吃老虎,但若真把這些人當成了豬的老虎,只怕才是真的豬了。
“大哥,我們是不是找些弟兄,挑了縣衙,給他們個下馬威。”
龍濤攤開手在陽光下,侍立在旁的少女上來拿了細軟的絹布為他輕拭手上沾染的污漬。他這雙手為少女捧在柔軟而豐滿的胸前,仿佛不是沾了鮮血無數的兇器,而是要珍之重之的玉器。
龍濤道,“先別輕舉妄動,下個帖子給宋縣令和他那位師爺,邀請明日到醉夢酒坊,我請他們喝酒。”
“大哥,是否換了個自家的酒坊,若動起手來,也好安排些弟兄。”
“不用,在舒青袖的地方,才顯得我有誠意。安排些弟兄伏在酒樓外就是。那兩位再有本事又怎樣,雁北這種不毛之地誰願意來?我許他當個太平官,再送他幾樁功勞,早日升遷了是正經。若不識擡舉,我也可以讓他在那個位置上坐不下去。”
雁北縣衙的後院中,夕陽将天邊的雲染成金色的一線,幾點歸鳥的蹤跡掠過長空。
蘇慕華坐在凳子上折紙錢,金銀箔的紙在他手中一展,在修長的指尖靈巧地翻折成一個個小巧的元寶。
折紙有情,清明将近,将金銀箔折成元寶,可燒與先人,遙寄後人的哀思。
“小蘇”,陸酒冷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
“怎麽?”蘇慕華順着聲音的方向擡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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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酒冷見他身旁已經擺了一堆金燦燦的紙元寶,更難得的是每一個元寶折得大小都一模一樣。這不僅手指要靈巧,折紙的力道更要均勻一致。蘇慕華眼睛看不見,每一展紙,每一折紙都必須準确到毫厘。手不僅要穩,心還要定。
“你這是在練功?”
蘇慕華道,“昔日傳我刀法的人曾經說過,我所學龐雜,于刀法一途雖可以內力互補,但終落了下乘。而人的手筋骨柔韌堪稱天下之至柔,卻可馳騁天下之至堅。我習刀以來一直領悟不到這個意境,今日便開始練練這個以無有入無間的禦刀之術。”
陸酒冷看着蘇慕華臉上随意的笑容,他見慣生死,此刻心中如風動漣漪,竟也有片刻柔軟,“你的內力還能維持多久?”
蘇慕華一身杏黃衫子坐在斜陽裏,手中轉着一張金色的折紙,微帶淡色的琥珀色眼眸挑起。他唇邊的笑意似冷似諷,“宋大人是可憐我?”
陸酒冷一笑,“我不敢,你不需要。”
蘇慕華唇畔笑意一斂,他眼神轉向陸酒冷,明明看不見,卻準确地捕捉到他的位置。
他想着那夜這人将他護在懷裏,躲避風暴。眉峰的傷痕也并非淩厲,微帶邪氣的唇上挑着,這人笑起來很好看。
他感念這份相護之情,縱然此生已然揮霍,但不論何時,能遇上這麽一位值得相交的朋友,總是讓人覺得紅塵尚暖。
蘇慕華道,“說到練武,我從未見過宋大人用兵刃,不知平日是慣用刀還是用劍?”
“我用劍。”
兩個人淡然一笑都頗為默契地揭過方才的話題,談起了刀劍之道。談到高興之處,陸酒冷去前廳向人拿了劍來,蘇慕華也拔出刀,與他刀劍互相印證一番。
蘇慕華看不見他出招,陸酒冷在一塊木樁上劃下劍痕,蘇慕華用指撫摸着劍痕,揣摩着劍意,偶爾說些什麽。
陸酒冷暗暗吃驚,蘇慕華雖然用的是刀,但于劍道上也頗有體悟,他不糾纏于一招一式,只論劍意。
殊不知蘇慕華也在吃驚,陸酒冷使出的劍招全無章法,這一抹似挂了半招羚羊挂角,那一刺又似清風明月。他讓陸酒冷試練了幾招,不覺心癢道,“我們搭搭手。”
剎那之間,二人交手數十招。
刀鋒劍刃交擊之間,陸酒冷指掌突然一轉,劍鋒貼着刀身迅疾無匹地抹過。
蘇慕華未及應變,忽覺胸口一涼。
陸酒冷劍氣貫入劍身,劍鋒在他胸口虛虛一指,寒意已透重衫。他道了聲,“得罪了。”
蘇慕華轉身避讓之際,系發的帶為陸酒冷手中劍鋒割斷,柔順的發垂落下來。
陸酒冷見烏黑的發撐了滿眼,想起那日蘇慕華這一把發散落在黃沙之上,溫熱的身軀在他身下掙紮,呼吸微微一緊。
他收劍,退開。“是我乘人之危,小蘇,這一劍若你能看得見,我沒那麽容易得手。”
蘇慕華也收了刀,笑道,“你的劍是殺人的劍,我的招式縱然可勝你,但你卻可殺了我。人若死了,再精妙的招式也使不出來。”
他一向以挽留相思刀的刀法精妙自傲,此刻卻有一種挫敗感。在這一把殺人的劍面前,招式精妙又算什麽?
此刻天色已然暗了下來,王英雄在前屋喚,“吃飯了,吃飯了。”
蘇慕華随手束了發,收攏了帛紙,與他往前屋走,“宋兄尋我何事,莫非是天盟傳書約我們一會?”
陸酒冷摸了下巴笑了,“小蘇,料事如神,我還未開口,你就猜到了。”
明日午時,醉夢酒坊,吾備酒以待,盼撥冗一會。
天盟的龍首龍濤的帖子寫得頗為斯文。
蘇慕華笑道,“江湖幫派的路數都差不多,不過先禮後兵。有的人做慣了笑裏藏刀,不先笑過,不習慣摸刀子。”
陸酒冷突然明白這個人是故意的,那日在生死臺下蘇慕華的出手,只怕是有意招惹天盟。
他嘆氣道,“小蘇啊小蘇,明明看不見了,還到處沾花惹草,實在是讓人頭疼。”
蘇慕華沉默了片刻,才勉強笑道,“宋兄,我見不得別人活得好,不過找點樂子。”
陸酒冷哭笑不得,“原來,小蘇找的是我的樂子?”
蘇慕華點點頭,良久低聲反問,“你敢不樂意?”
他方才語含笑意,話鋒卻淩厲。此刻語帶威脅,字字卻溫柔。
陸酒冷看着他,把滿肚子的話都吞了下去。笑呵呵地道,“樂意,怎麽不樂意?有人請喝不要花錢的酒,是一定要喝的。”
龍濤走進醉夢酒坊,看見一位身着杏黃公子衫的人,手中搖着折扇,正打橫而坐。
他的右手一位藍衣男子坐了上座,這個人龍濤第一眼看上去,就仿佛看見了一把無鞘的劍。
龍濤走了過去,拱手道,“在下天盟龍濤,勞二位久候,失禮失禮。”
請客的人遲到,确實失禮,何況龍濤足足遲了有半個時辰。
陸酒冷都有些奇怪,蘇慕華竟然耐着性子等下去,他坐于凳上輕搖折扇,八風不動。
陸酒冷覺得自己都有些不認識這個人了。
蘇慕華察覺到他的驚訝,微微一笑。
春風得意進寶樓的蘇樓主固然能平地生起三尺浪,三分顏色開染坊。但也能穩坐釣魚臺,坐等神氣活現的魚兒咬鈎。
陸酒冷哈哈一笑道,“龍盟主不必客氣,我等剛好用完午飯,說不上久候。”
龍濤就不客氣地在他對面坐下,從袖中抽出兩封物事,向着陸酒冷推了過去,“見了這個,也許宋大人還要感謝我的遲到呢?”
“哦?這是什麽?”
龍濤笑答,“這是我為大人特意備下的厚禮。”
陸酒冷抽了其中的一封,展開一看,那裏裝着的是一份刑部下的通緝令。通緝令上的人叫王貴鄉,此人在京中連續幹下數起滅門慘案,連成帝都給驚動了。
這張通緝令上許了重金,若州府抓獲此人還将在官員考績上濃彩重墨記上一筆。
彼時,成帝一朝的考績制度是一任三年,一年一考。三考之後,或罷黜或升遷。若捕獲了此人,陸酒冷四格評定之時,必定獲個稱職,加級在望。
陸酒冷看罷,拿起另一封,這一封中是一張地圖,中心用朱砂标注了雁北,然後包圍着雁北更廣闊的區域上标了幾處黑點,圖的空白處寫了個鐵字。
龍濤解釋道,“這是沙漠中的鐵礦,我已命人探明了位置。大人若有興趣,我盟中還有弟兄曾經踏過這些礦點,都是上好的精鐵礦,可為大人向導。還有這個王貴鄉也已落在我的手中,一并送與大人做個見面禮如何?”
陸酒冷從大沙漠九死一生,心知在大沙漠中探尋到鐵礦有多不容易。成帝有心對燕雲動手,這些鐵礦一呈上去,王師北來指日可待,他這獻寶之人自然是大功一件。
龍濤見他神色中有些動搖,道,“龍某這兩件見面禮,不求其他,只求交宋大人和宋師爺兩位朋友。你我不打不相識,今後這雁北城凡有用得着龍某的,二位盡管開口。”
他态度不可謂不誠,下的籌碼也不可謂不誘人。
龍濤這兩件大禮一送,陸酒冷也忍不住動容,若他是宋昊只怕早就歡喜地接了。
“龍盟主”,蘇慕華展開折扇,“在下有一事想不明白,想請閣下賜教。”
龍濤見他杏色袍袖輕動,儒雅風流。他幾曾見過如此人物,也不覺多看了兩眼。“宋師爺,有話但講。”
“不知朝廷要派多少人來,才能取得這些鐵礦?”
“這些都是精鐵,開采起來并不難。”
蘇慕華緩緩道,“我說的并不是開采,而是取得。龍盟主莫非忘了沙漠中尚有數千人的沙匪,人少了在他們眼皮底下開采出鐵礦,能守得住?若大軍開進沙漠,北燕也不是瞎子。這一張圖不過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罷了。龍盟主拿了這一張圖來,莫非是來消遣我等。至于...王貴鄉麽,在下也尚有一個疑問。”
龍濤怒極反笑,“哦?宋師爺有話不如痛快說完。”
蘇慕華道,“我只是在想,王貴鄉的人頭,與代天而立的天盟龍首的人頭哪一個...更能讓皇帝心花怒放?”
龍濤故意涼了二人半個時辰,再備下兩封重禮,想着這一壓一拉,還不讓這小小的縣官俯首稱臣。殊不知讓人等的這半個時辰,他也在等。想讓別人失衡的同時,也将自己懸在了半空。蘇慕華一個悶棍打下來,打得他眼前一黑。
龍濤幾曾受人如此當面奚落,當下怒氣再難壓抑,“我操~你...”
蘇慕華比他更快,手中一動,雪亮的刀鋒已指向他的心口。他目中帶了冷意,一字字道,“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老子風浪見得不比你少。”
“官有官道,龍濤你想拉朝廷命官與你天盟同流合污,實是癡心妄想。”陸酒冷長劍出鞘,與蘇慕華并肩。
陸酒冷想得要傻成什麽樣,才能明知道蘇慕華在算計自己,還樂呵呵地套上套子。
罷了,不就一個天盟?
小蘇若要玩,便陪他玩吧。
窗戶兩扇,桌子三張,板凳五張,酒壺十個,盤子十五個,杯子...零頭就算了,共計一百兩。
舒青袖趴在櫃臺上撥動算盤,寫了滿滿一張紙,吹幹墨跡,交給身後的小二。吩咐道,“把賬單送去縣衙,跟宋大人說,我舒青袖眼裏只有一個錢字,半個銅板也恕不賒欠。”
陸酒冷上任的第三日,賠光了兩年半的俸祿,得罪了雁北最大的地頭蛇。
雁北城最大的地頭蛇龍濤站在濃黑的夜幕中,掐着畫眉鳥的脖子,把鋼牙磨了又磨,“宋,小,蘇。”
面貌猥瑣的幫衆跑了進來,“大哥,報抱抱抱抱...”
龍濤一腳踢開他,“有屁快放。”
幫衆,“死...死人了。”
龍濤又一個巴掌摔過去,“你他媽的沒見過風浪,這城裏哪天不在死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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