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邊城規矩(三)

片刻之後,那人收了劍,往城內走。蘇慕華對他起了好奇之心,小心地跟上。那人走得很快,在巷子裏拐了幾拐。蘇慕華見他在一間屋子前停了下來,那處房屋越發地破舊。那人抽出劍鋒在那門上刻了什麽,片刻還劍回鞘,轉身就走。

蘇慕華見他轉過臉來,月下那笑容仿佛透明,帶了孩子氣。男子身後那門上劍痕彎曲,俨然刻了一只張牙舞爪的小烏龜。

這個人半夜時分在無人的月下一曲劍舞,然後跑到這裏來畫一只烏龜。不管這人是誰,也不過是個只能在夜間行走的可憐人罷了。

蘇慕華坐于屋檐,對月飲酒。

暮春的風吹動他的袍袖,這一個深夜他想起過往那些已經褪色的江湖風煙。

有的東西舍棄之時不過揮刀斷腕,很痛快。若要去忘記,卻并不容易,抽絲剝繭,寸心成灰。

第二日午時,雁北縣衙擺下新縣令上任的第一次午飯。陸酒冷坐下時,見一桌子滿滿當當坐了十個人。蘇慕華和賀展鵬自然在的,王英雄、馬不老、張清、趙廉、馬夫也就罷了,厲三娘和不留行也坐在了桌子上。

賀展鵬解釋說,“就多兩雙筷子,省得還讓人專門去送飯。”

厲三娘拿着筷子,抛了個媚眼。“大人知道心疼人,奴家心領。”

蘇慕華是看不見,陸酒冷是當看不見。

雁北縣衙縱然差強人意,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陸酒冷算來算去就少了個師爺,便讓蘇慕華任了。蘇慕華眼睛不行,但能寫字,只要陸酒冷點一點地方,他就能就着寫下去。字體是柳體,挺秀硬瘦,帶了刀鋒劍意,一行行卻是整齊。

賀展鵬擦汗道,“宋大人別誤會,上午大人和我說,想了解這雁北的情況,下官就讓厲三娘來,剛好邊吃邊說。”

厲三娘笑得風情,“說到這雁北城裏啊,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兩條腿的,四條腿的,只要是公的,肚子裏有幾根花花腸子,問我三娘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蘇慕華挨着陸酒冷坐,聽到厲三娘的話,想起剛進城的時候,厲三娘就叫着讓陸酒冷陪她春風一度。

在厲三娘眼裏陸酒冷算是兩條腿的花花腸子?

陸酒冷夾了花腸到他碗裏,“多吃點,下午我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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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午飯,新任縣令陸酒冷帶着主簿賀展鵬和師爺蘇慕華視察雁北縣城。

陸酒冷與蘇慕華并肩而行,賀展鵬搖着蒲扇跟着二人身後。

雁北城的白天還是有人氣的,這一座邊城頗有幾分銷金窟的模樣,酒館、賭館、青樓半個不少。

大紅的燈籠挂在黃色土牆下,那種紙糊的繁華經不得太久的大漠風沙,多少都有些褪色蒼白。

陸酒冷道,“這座雁北城看上去倒還算繁華。”

賀展鵬道,“此地都是一些流民,有些發配到這裏的官員家眷,家産沒有被全部抄沒,手中能留得下錢來。還有一些為朝廷通緝的,為仇家追殺的江湖亡命之徒。這些人手中都不缺錢,到了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難免放縱下自己,花錢也大方。”

蘇慕華對賀展鵬笑道,“杯間花叢寄餘生也是甚妙,不如我們也去飲上一杯。”

賀展鵬指了指前方,“就前面的醉夢酒坊吧,這是全城最好的酒樓了。”

全城最好的酒樓難得是兩層樓。

上樓的時候,賀展鵬當先領路,蘇慕華跟在他身後。三人擇了一處落了座,也不挑雅座,就在大堂裏坐。

小二道,“客官要些什麽?”

蘇慕華問,“你這有什麽酒?”

小二應道,“北地燒酒,竹葉青,花雕,女兒紅...這些小店都是有的。但除了北地燒酒,其他的酒原料都是外面來的,價錢就要高出許多...當然滋味也比北地燒酒難得。”

陸酒冷問,“哦?你這店裏還有這許多酒。”

小二驕傲地道,“當然,小店的酒都是老板自釀的。”

“就北地燒酒吧,所謂一方水土,看兩位像剛來此地,就嘗嘗吧。”

說話的那人一身紅色大髦,口音間帶着江南的軟侬音調,只是滿面塗了厚重的粉白。

小二聽他一說,便應了,去拿酒。

陸酒冷見那小二聽他的話如奉綸音,連客人的意思也不問了,也不覺好笑,“未請教閣下如何稱呼?”

那人剔了剔眉,着了厚粉的臉實際上看不清神情,但偏讓人感覺厭倦的冷意,他不答只冷聲道,“什麽竹葉青,女兒紅,這雁北的水還能釀得出什麽好酒,也就是北地燒酒的烈度能壓住水質的味道。”

小二拿了酒放在桌上,為衆人滿上,那人道了聲,“慢用。”

衣袖拂過,那人一語畢,已經向着另一桌走去。

陸酒冷轉首看去,那一桌只坐了一人,側身而坐。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衣,肩上用雜色的布縫補了一大塊,似個潦倒的書生模樣。

蘇慕華已經在問賀展鵬,“這樣的一位,聽聲音是個美人,想來賀大人應該認識吧。”

賀展鵬壓低聲音道,“此人是這家酒肆的老板,叫舒青袖。十年前是樂坊司當紅的刀馬旦,前朝的君陽侯那時候很迷戀他,強納他入府,後來為他重傷了。聽說還是舍不得殺他,留了他的命,只判了刺配流放之刑。說來世事難料,舒青袖到這裏不出兩年,新帝登基,而君陽侯也獲罪入獄,判了滿門抄斬。若當時舒青袖留在君陽侯府中,以妾侍的身份怕也難逃一死。君陽侯一死,舒青袖那一樁案子便沒人再計較。他又是個能活動的,托了路子,改了判,恢複了自由身。但他不願回去,便在這雁北住下了。”

蘇慕華輕輕一嘆,刀馬旦,刺配,這舒青袖便是他昨夜見的人吧?

賀展鵬又道,“唉,美人,當年他在樂坊司的時候,我也去看過,他扮武生把人家花旦都比下去了。可惜那張臉,原來花容月貌就這麽毀了。”

說話之間,那邊起了争執。

舒青袖一掌拍在桌子上,“柳寄生,你給我聽好!我舒青袖賺什麽錢和你沒關系,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你清高,你清白?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這僞君子。給我滾回你那學堂去,你看看這個雁北還有幾個人肯跟你學那些沒用的,連杯酒都喝不起算什麽男人?”

那書生漲紅了面皮,“青袖,我,我是好心,何況我并沒有看不起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舒青袖冷冷一哼,“我就欺了,怎樣?來人把他給我趕出去。”

賀展鵬對蘇慕華和陸酒冷道,“這個書生是五年前被貶到這來的,本來是進士出身,聽說得罪了朝中的權貴,說是他的一首詩影射當時的太後,被誣了文字獄,革了功名,永不敘用。現在在城西開了個私塾,可憐到這雁北的人,哪怕原來是詩書傳家的,但犯了事子弟已經絕了科舉之途,又還有多少人有心讀書。偏偏這柳寄生是個癡人,說哪怕只有一人肯讀,他都會教下去。”

“什麽癡人?不過是個木頭人罷了。”舒青袖氣呼呼地走回櫃上,拿了杯酒飲下,然後抛了錠銀子出去。

柳寄生正走到街中,為那錠銀子當頭打了個正着。

舒青袖看着他那呆頭鵝的模樣,眼波一橫卻高興了起來。倚在二樓的欄杆上,笑道,“拿去給你那些學生買書本筆墨,也算我舒青袖知道什麽是禮義廉恥,什麽是孔孟之道。”

柳寄生臉色陣青陣紅,終是在一片哄笑聲中彎腰撿起銀子,走出了街口。

“舒哥哥,你別難過。”從櫃後跑出一位少年,伸出手來拉了他的袖子。

舒青袖轉身環了他,“小雲說什麽傻話,舒哥哥才沒有難過呢。”

陸酒冷見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縮在半舊的棉袍裏,眼中帶着怯意。

“這一位據說是舒青袖的義弟,這裏有些不大清楚,平日裏就認得一個舒青袖。”

賀展鵬小聲說着,手指了指腦袋。

“快去看看,今天又有人上生死臺了。”有人在當街吼了一嗓子。

歪脖子樹下搭了一方不大的臺子。

今日吃午飯的時候,衆人已經聽過厲三娘介紹過雁北的生死臺。

躲到這座雁北城的已經稱不上真正的強者,但弱者的世界一樣有弱肉強食。雁北這一座城,與所有刀光劍影的江湖一樣,與所有弱肉強食的地方一樣,信奉江湖的規矩。

手下見生死,了恩怨,生者無憾,死者無怨。

雁北城中亡命之徒甚多,或為一言不合,或為多年恩怨如今重聚首,紅了眼的少不了拔劍相向。

天盟便立了這一處生死臺。

若有什麽要非生死難了的仇恨,便由一方找到天盟代下戰書,以三日為限約到這生死臺上了結。

若有不願應戰的一方,必須在三日之內離開雁北。

天盟是這雁北的最大的幫派,甚至比官府還有權威,不敢應戰的再也無法在此城立足。

陸酒冷對此并無什麽意見,以他過去二十餘年的人生的經歷,他對立這一生死臺的做法還頗為認同。

陸酒冷并非嗜血之人,只是他早已習慣用刀劍去丈量人命。他是千金買命的殺手,這麽多年下來,他早已看清,居于高位者少良善之輩,能值千金的人命多數都在可殺之列!

對戰的是一名正當壯年的男子和一名老者。

力量過于懸殊,這場決戰很快成了一方的屠殺。不過一炷香之後,一劍插在落了下風的老者身側,将他半片身子釘進了木板。壯年男子卻不肯罷休,手中一把匕首削上老者的左腿,一片帶血的肉随刀鋒飛出,鮮血已經染紅了木板。

這已是一場虐殺!

男子貌若瘋狂,冷笑了幾聲,“今日我便讓你三刀六洞,一塊塊切下你身上的皮肉。”

下一刀就待刺落,男子突覺指掌間一痛,老者手中猛然飛出一道暗器。為那力道一掼,男子身形不穩便往後一挫。

就在他一愣神之間,重傷的老者奮起一口氣拔起釘在身上的劍,一個翻滾已經滾下生死臺。

老者再也顧不上其他,拖着傷體,便往街角而逃。

站于生死臺下的兩位黑衣人瞬時就向老者追了出去。

青色的刀光劃過,一名黑衣人只覺腳下一疼,雙足一軟便已跪倒。

另一名黑衣人見同伴負傷,腳步頓也不頓繼續追下去。

蘇慕華輕斥了一聲,“留步。”

掌風在黑衣人身後一擊,二人空中對了一掌,黑衣人連退數步,一道身影已輕飄飄地落在他的身前,封住了他的去路。

黑衣人怒道,“讓開,天盟你可擋不起。”

蘇慕華鳳眼一挑,冷笑道,“天地不仁,代天而立?天盟好狂的口氣!”

他說的是從厲三娘口中聽來的天盟的立盟之號。

黑衣的人見他緩帶當風,撫袖而笑。再見他并不回頭,随手一擲,一刀便傷了一人,不覺也有幾分變色,“你是何人?”

“宋小蘇,雁北縣衙的師爺。”

陸酒冷很頭疼。

他本不願多管閑事,他一向也不喜歡多管閑事。

但此刻蘇慕華已經出了手,人也已經得罪了,由不得他袖手。

一嘆之下,陸酒冷身形一動,也攔住自臺上追下的男子。

“殺人不過一劍穿心,兄弟,何必呢?多大仇啊?”

作者有話要說: 全職終于結束了,蝴蝶V5,長更MARK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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