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邊城規矩(二)
賀展鵬收拾了攤子,引衆人進屋。
陸酒冷見那明鏡高懸的堂上結了蛛網,堂中擺的幾張椅子也是破舊不堪。
階前坐了個少年,手中拿了個雞毛撣,正打着盹。
賀展鵬拍了他一下,吼了聲,“起來了,睡,就知道睡。”
少年迷瞪瞪地睜開眼,吸溜了一下口水,“開,開飯了?”
賀展鵬見他不長臉,氣不打一處來。“吃,就知道吃。縣令宋大人來了,趕緊收拾下,燒壺水去。”
少年擡頭一看面前站了一排人,唬了一跳,也沒認清哪個是宋大人。拿了雞毛忙撣撣了撣椅子,請衆人落座,拎了個大水壺跑去燒水。
賀展鵬自去車上拿了個瓜切了,請衆人吃。陸酒冷見這少年不過七八歲模樣,說少年都有些勉強,也覺得奇怪。
賀展鵬看出他的疑惑,解釋道,“這是縣衙的柴薪皂隸,叫王英雄。”
陸酒冷自從決定扮作宋昊,也用了心,知道當朝的正七品俸祿一年四十兩白銀,嗯...夠他和小蘇洗一次大池子。
配柴薪皂隸四個、馬夫一個。
陸酒冷道,“這孩子也太小了吧,怎可當衙役?”
賀展鵬正支支吾吾,不留行啃着瓜插嘴道,“這事我知道,可怪不得賀大人。王英雄的父親原來也是縣衙的衙役,但被沙匪給殺了。結果上面連撫恤金都不肯給,賀大人沒辦法,又不能眼看着孤兒寡母餓死,只好把人家孩子收了,改了年齡報上去。衙役雖然窮,每月就那麽一兩銀子的俸祿,但好在能吃得飽。”
賀展鵬道,“屬下欺瞞之罪,請大人寬恕。”
陸酒冷道,“賀大人慈悲之心,何罪之有?只是這沙匪如此膽大妄為,連官差都敢殺?”
賀展鵬回道,“雁北名為關,四面俱是沙漠,沙匪也比別處猖獗,據傳藏在沙漠綠洲中的沙匪已有數千人。說來也不怕大人笑話,我們城中的百姓共同出資,捐獻些糧食銀子,送與沙匪,買個太平,這麽些年也相安無事。不知道今年怎麽了,卻把前去送禮的王捕頭給殺了。後來前任縣令急忙派人向燕王求助,這才派了一支守軍過來。聽領軍的孫将軍說沙匪頭目換了,是個蒙人,叫什麽岱欽,這人年輕好戰,他既然收了禮還殺人,只怕還會襲擾這雁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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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酒冷想起,那日他們遇上的那名蒙面的馬賊身手不俗,看起來有些似異族,莫非就是那個岱欽?道,“其實此地荒涼,大漠之中無險可憑,并不适合設城。”
賀展鵬道,“這個啊,咱們就關起門來說。早年那位将燕雲州大部割給了北燕,就剩下這座孤城還留在版圖上。但只要這座城還在,便算燕雲州沒被漢人給輸個幹淨。那位這一輩子文成武德,到頭留這麽一個污點,怎麽能甘心?做夢都想着把燕雲拿回來,你看可不把燕王和蕭王都派到離這百裏的絕雲關來了。”
厲三娘喝了王英雄遞上來的茶,插嘴道,“我聽說燕王和蕭王是犯了事,才貶到此地的,和燕雲有什麽關系。”
不留行道,“我可是和三娘一起偷偷去看過那燕王,長得那叫俊俏。”
厲三娘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你知道什麽是俊俏?”
不留行咧了嘴,小聲嘟囔,“小爺我當年可是偷遍五省的神偷...偷香竊玉也是做過的。”
賀展鵬眯了眼笑,“帝王權術之道,進退皆天恩,翻覆皆成局,這位成帝啊,嘿嘿...”
蘇慕華見他們談得熱鬧,只安靜喝茶。
聽聞這雁北是流放之所,卧虎藏龍之地,果然名不虛傳。只一個八品主簿便可如此指摘朝政。
這位賀展鵬與五年前權傾朝野的內閣次輔同名。那位賀大人長袖善舞,貪得天怒人怨,最後被貶出京城時滿城放鞭炮,也是本朝的一段佳話。
莫非,那人一貶再貶竟然貶到此處?
賀展鵬聊了片刻,王英雄也将另外三名衙役,外加馬夫喚了來。陸酒冷見這三名衙役,其中一名胡須皆白,一臉老态,叫馬不老,一問之下已經年近七旬,不禁有幾分默然。另兩名張清,趙廉,勉強算是可用。那馬夫是本地人,熟悉一應牲口,倒是個手腳利索的。
見過縣衙裏的人,陸酒冷将蘇慕華介紹給衆人,“這位是我的...書童,叫宋小蘇。”
賀展鵬見蘇慕華端坐飲茶,舉止之間風骨如文人雅士。咋舌道,“書童?大人這樣的書童可不是人人都用得起的吧。”
陸酒冷答道,“路上撿來的。”
厲三娘眼睛只往蘇慕華身上看,笑道,“這樣出手闊綽的書童竟然還能撿的?我怎麽就沒撿到一個。”
不留行也道,“就是,人家出手就是一錠金子,你這大人一年才多少俸祿?”
陸酒冷沉了臉,“你們怎麽還在這?收監收監,改日升堂再審。”
蘇慕華躺在床上并未入睡,耳聽沙漏,算算時辰又到了醜時。雙手虛握,收氣于丹田,眼前白霧漸漸散去。
月透過土牆上的窗洞照了進來,蘇慕華睜開眼睛,看見窗外半輪明月挂于深藍天幕。
他見此青天朗月心情頗好,笑了笑打開門,輕悄悄地翻出了府衙的牆頭。
雁北邊城已經沉入深眠,蒼涼的半輪月照着黃色土牆。
蘇慕華施展輕功穿過街巷,手中握着一壺從酒館廚房裏順來的酒。
他坐于城牆上看着那半輪月,遙遙想起方接掌春風得意進寶樓那日,坐于京師風煙裏,也曾對着一輪半圓的月舉杯而飲。
當時良朋在側,宴飲正酣,何等快意!
今日少年明日老,人生幾見月當頭。
他目光落在城外的月下環形的山丘上,那山丘并不高聳,不過砂礫堆成,只有幾株低矮的灌木。
城牆之外,月華如洗照得那山丘之上的景象分外清晰澄明。那山丘之上有白衣之人正在月下起舞,蘇慕華可以看清那是一位男子。他甚至已經看出那人并非習武之人,只是步履進退間翩若驚鴻,頗有幾分似戲班裏刀馬旦的身法。
手中青鋒映月,好一場酣暢淋漓的劍舞。
那男子舞罷,廣袖輕舒,向着城頭轉過臉來。
蘇慕華忍不住一驚,這人眼眸秀長,眉間英氣,只是臉頰上刺了個黥印,如張開的黑色蝶翼,便壞了那一段風流蘊藉。
竟是個刺配流刑之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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