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君心似明月(一)
柳寄生安貧樂道,沒有什麽也養不起什麽紅粉知己。更是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悶蛋,更沒聽說過有什麽仇家。
天氣漸漸熱起來,雁北縣衙的後院槐樹下擺了晚飯,衆人圍坐一圈。王英雄自覺占據了蘇慕華身邊的位置,拿了小碗先為他夾了菜。陸酒冷見王英雄拉着蘇慕華的袖子,一雙黑亮的小眼睛眨巴着,小聲說着什麽,也瞧得有趣。
一會聽蘇慕華笑着道,“小英雄,世上哪有那麽多狐女精怪?”
王英雄蹲在他身邊,“那可不一定,故事裏狐女精怪都愛書生。上回小蘇哥哥還給我說了一個窮書生遇上一個美女,他看了心動,便帶回了家,跟她好了。結果那美女是女鬼披了人皮變的,女鬼吃了書生的心,害了他的性命,後來還是書生的老婆把他給救活了。”
馬不老伸手過來要把王英雄抱走,“以後少聽這樣的話本故事。”
王英雄拉着蘇慕華的袖子,磨蹭着不肯走,“你說柳寄生遇上的會不會是一只...烏龜精。”
陸酒冷忍笑去看蘇慕華的臉色。
蘇慕華冷哼一聲,“這些故事算什麽,小孩怎麽不能聽了,我又沒給他講不知何為房事的書癡郎玉柱。”他伸手把王英雄抱于膝上,“蘇哥哥再給你講一個窮書生和杭州名妓的故事。”
馬不老默然,杭州名妓...
“杭州名妓瑞雲才貌雙全,傾國傾城。以前有個窮書生叫賀生,一貧如洗,他聽說瑞雲招婿,慕名前往一睹芳容。瑞雲呢,在那麽多人裏就偏偏看中了窮書生賀生。可賀生一個窮書生怎麽可能為她贖身,瑞雲只能嫁給出得起重金的賀王孫。後來呢,瑞雲出了變故,臉上多了塊黑斑,醜狀如鬼。價錢就賣不高了,賀生變賣了家産為瑞雲贖身,并娶為妻子。”
“那賀生說,人生所重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
蘇慕華聲音略帶了沙啞,如醇酒一般,一個故事娓娓道來,聽得人幾許癡醉。
王英雄聽他說完,卻只瞪着一雙眼看蘇慕華,沒有說話。
蘇慕華笑着問他,“怎麽了?聽傻了?”
王英雄搖搖頭,“那瑞雲後來呢?”
“後來?嫁給了書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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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嫁了算什麽結局。”王英雄扳着手指,“瑞雲她臉上那塊黑斑還在,那不是不完美,要是那書生天長日久不喜歡她了。或者那書生将來當了官,又遇上了別的漂亮的小姐,瑞雲她心裏放不下覺得配不上人家呢。那不是悲劇了,還不如不嫁呢,省得到頭來一場空,白傷心。小蘇哥哥,你這故事沒講完。”
“可是賀生真心對瑞雲好啊。”
王英雄撇撇嘴道,“可是人心會變的啊,今天好,明天呢,後天呢。這道理我六歲就知道了,少來騙小孩了。”
蘇慕華揉了揉他的頭,苦笑道,“小英雄真聰明。”
連個孩子都知道,人生不完美,不如不相許。洞達如舒青袖又怎能不明白?
蘇慕華只得編了個仙人為瑞雲恢複容貌的結尾,王英雄才心滿意足得作了罷。
夜闌已靜,半輪下弦月挂在城頭,蘇慕華走在寂靜的長街上。他在柳寄生的門口停下足來,身形突如柳梢般輕輕一折,一道如星點般的微光自他的袖中飛出。
陸酒冷見星點似的冷芒迅疾撲面而來,只一個閃身,便避過那枚暗器。
“小蘇,是我。”
蘇慕華回眸望去,身後那人一身青衫,腰佩長劍,在月下望着他而笑。
正是陸酒冷。
陸酒冷在月下看蘇慕華眸光如雪,手中持了一把折扇,那枚暗器正是扇骨中飛出。蘇慕華內力為沉醉黃泉所限,他也少動用內力,制了這把折扇來。
“你能看得見?”陸酒冷貼近他的臉,目光在他面上一轉,“美人夜行,怎可無伴,陸某願意作陪。”
“每日醜時,一個時辰。我只能看見這一個時辰,若陸兄也為了查探而來,便少說些閑話。”
柳寄生的屋子已經由縣衙上了封條,蘇慕華衣袂帶風,當先躍上牆頭,翻進院內。陸酒冷一笑,便追上那道身影。
二人落在牆內,蘇慕華領先了半步。落足的地方正在那叢翠竹旁。
陸酒冷道,“從牆頭翻進來就到這叢竹子旁了,那行足跡就在這裏。半夜三更翻人牆頭,這美人可大膽得很,莫非真是什麽狐貍精?”
蘇慕華道,“我只知道狐女精怪是不必留下足跡的。”
“那便是人了,我曾經聽說孩童若從小修習一種功法,能将人修成精魅一般,死不了,也不知道痛苦,還能變化成各種模樣。這種孩童,在村裏連黃鼠狼都不敢招惹。”
蘇慕華連個眼神都懶得勻給他,抓了一把土看了,“若非那日這叢竹子剛澆了水,土囊濕潤,足跡可不容易留下。像今日這般,就有些幹了。陸兄,你說這幾叢竹子如此青翠,要多少水才能養得活?”
這雁北邊城雖然不比沙漠中那般缺水,但水源也算難得,就算縣衙之中每日也就是由牛車自數裏外拉了兩車水。
陸酒冷道,“這裏風沙大,水分揮發快,竹子只怕兩天就得澆一次。而且北地冬天苦寒,這竹子要能越冬,還得有取暖的地熱。”
他說罷,與蘇慕華相視一笑道,“一介窮書生精心打理這些竹子,頗為可疑。”
蘇慕華突然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拉着陸酒冷躲入屋角的暗影裏。陸酒冷與他緊緊挨着,躲在暗影裏,翻開窗簾向外小心地望去。
待了片刻,一道白色的身影落在了牆內,陸酒冷見那人姿容豔麗,只是臉頰上刺了一道黑色的黥印,容貌便毀去了大半,卻不認得。
蘇慕華拉過他的手,在他手心寫了幾個字,陸酒冷見那筆畫是舒青袖三個字。
二人見窗簾外隐隐火光,舒青袖在院中生了火,燒起了紙錢。
片刻隐隐一點悲聲透窗而入,仔細去聽卻是壓抑着的唱腔。“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随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一句唱罷,舒青袖又低聲道,“十年前你我初遇便是這一曲牡丹亭,我不怎麽肯唱這種綿軟的曲子。那日看花開得好,就在後園随意一唱,偏偏被你聽了去。你贊了好,當時我還對你惱了,如今聽我唱來還你。”
他一句句唱下去,直唱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唱腔低回纏綿,蘇慕華覺得心頭有什麽堵着,難受得很。擡頭去看陸酒冷,正見他眼中泛了血色,如獸一般兇狠盯着自己。
蘇慕華心下訝然,他并非第一次見陸酒冷失控,那日在沙漠中這人也是突然就發瘋了。
也不知道有什麽病,蘇慕華伸手去握陸酒冷的脈門,觸手處覺得他真氣紊亂,似一股異種真氣自丹田起逆行經脈。
心道原來如此,正想着。陸酒冷反手握了他的,将他的手按在身側。身體已經強勢地貼了過來,将他的肩頭牢牢固定在懷抱裏。
蘇慕華氣得要死,怕驚了窗外的人,不敢用力掙紮。“你...你發什麽瘋?”
陸酒冷看着為他攬在懷裏的蘇慕華,青年抿着唇,鳳眸擡起似頗為苦惱。
白日不覺的淡色,在夜色中豔若人間桃花。
陸酒冷目光微動,似認真思索了一下,便低下頭去。
“你...滾開...”蘇慕華為陸酒冷唇舌糾纏着,目中寒芒乍現,牙關重重咬了下去。
口中腥甜,鮮血的滋味似乎反而刺激了這個人。陸酒冷将蘇慕華狠狠抵在牆上,唇間痛快地掠奪着。
蘇慕華只得放軟了身體,唇帶着安撫般地回應着他。
他的溫柔起到了作用,陸酒冷暴烈的動作緩和了下來。暴風驟雨初歇,此時和風細雨一般的碰觸,兩人氣息都已經有些紊亂。
蘇慕華的手慢慢環過陸酒冷的肩,拇指順着他的背,急捺而下,然後一掌擊在了他的胸口。
陸酒冷撲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蘇慕華見那血中帶了紫色,知道他逆亂的真氣已經尋到了出口,暗暗舒了一口氣。
“你沒事吧?”
陸酒冷搖了搖頭。
窗外火光已熄滅,舒青袖不知何時已經離去。
二人開門出來,見地下連紙灰都已不見,竹根下的泥土帶了潮濕,似剛為人澆過水。
蘇慕華道,“原來舒青袖與柳寄生是舊識,這竹子平日也是舒青袖在養着的吧,難怪這般青翠。”
陸酒冷見那杏色的身影立于月下,喉頭有些幹澀,“小蘇...我...剛才...”
蘇慕華雙手環胸,涼涼地道,“陸大人,不瘋了吧。動不動發瘋是病,得治!”
陸酒冷摸摸鼻子,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蘇慕華和陸酒冷回了縣衙。
他一進房門就抓了桌上的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酒下去,長長吐了一口氣,“我靠,差點憋死。”
這個晚上先是舒青袖那曲子唱得他心緒紛亂,然後陸酒冷發了瘋。
蘇慕華想起自己在那個人懷中,為他的氣息所籠罩時,心間微微悸動,陸酒冷的唇很燙。
真是夠了!
辛辣的酒入喉,蘇慕華喉間一癢,一口血噴在地上。
他方才掌擊陸酒冷,為他輸進真氣,已傷了自己。
“小蘇...”蘇慕華回頭見陸酒冷站在門口,極藍的天幕在他身後,他的身影擋了大半月華。“我見廚房還有...”
陸酒冷話音嘎然而止,目光已經落在了地上的血跡上。
蘇慕華刁蠻又不講理地道,“陸酒冷,你敢再多說一個字,老子現在就和你打一架。”
門呯地一聲在他面前摔上。
陸酒冷站在原地,又一次無奈地摸了摸鼻子。
翌日,陸酒冷傳了舒青袖過府問話。舒青袖依然是塗了一臉厚而白的粉來,他若還剩下六分顏色,這粉一塗,便半分也無。
陸酒冷并未正式升堂,與蘇慕華坐于內堂,等着舒青袖。
舒青袖進門,陸酒冷讓人看坐奉茶。
陸酒冷問,“舒公子,可知道前日柳寄生為人所殺的事?”
舒青袖道,“酒坊之中消息最為靈通,我早已耳聞。”
“聽說,舒公子與柳寄生是舊識。”
舒青袖道,“不瞞大人,我與他于十年前在京城中有數面之緣。當時他就是個潦倒的書生,為戲班寫些詞曲為生,有一次他到樂坊司來送詞曲,我剛好去赴司政的酒宴,便碰上了,就這麽認識了。我用過幾次他的詞曲,後來也就算熟識了。沒想到,多年之後我又在這雁北遇上了他。”
他輕笑一聲,“這麽多年他還是個潦倒的書生。哦,不僅如此,還越發地固執迂腐了。”
蘇慕華問,“舒公子,常與柳寄生往來麽?”
舒青袖道,“不算太經常,我雖然看不上他這酸儒,但看在舊識的份上,有時會幫襯些。”
陸酒冷又問,“那舒公子最後一次見到柳寄生是什麽時候?”
“我想想,大概是五天前的下午,他到店裏喝酒。我給了他一錠銀子,大人當時也在。”
蘇慕華似極随意地一笑道,“曾聞文人素喜相伴梅蘭竹菊為鄰為友。柳寄生家裏的竹子就長得好,一點都不像這北地能有的,不知道舒公子有沒有見過?”
舒青袖眸光微微一滞。
陸酒冷将他的眼神看在眼裏,也一笑追問道,“舒公子似乎還有什麽話沒說吧?”
舒青袖沉默了片刻,道,“三天前,我還見過他一次,大概在傍晚申時左右。在他家中,我為他澆了竹子,然後吵了一架。”
“因何争吵?”
舒青袖笑笑道,“不過是因為他看不慣我,說我玷辱了他清白的竹子。”
陸酒冷想了想又問,“那三日前,柳寄生死的那夜戌時到亥時,舒公子在哪?”
舒青袖道,“那天我和他吵了一架,回去後用過晚飯,就沒有再出去了,該是在屋中看書。”
下午的時候,舒青袖又被傳喚了來。這次是在公堂之上,陸酒冷敲了驚堂木。
舒青袖一看案前已經跪了二人。一位是他店裏的小二,一位是卻是陌生人。
陸酒冷道,“舒青袖,這二人指證你三日前戌時到亥時并不在家中,你有何話說?”
小二哆哆嗦嗦地道,“舒掌櫃,我那天在櫃上值班...你傍晚出去後,一直都沒有看到回來。”
那陌生人道,“舒掌櫃不認識我,我可認識舒掌櫃,我是給醉夢酒坊送貨的腳夫。那天我在煙花巷卷簾子的張姑娘那過了上半夜,半夜的時候才回家,出來的時候剛好看到了舒掌櫃。那時辰我記得已經過了半夜,大概是醜時。”
陸酒冷啪地敲了驚堂木,“舒青袖,你那晚究竟在哪?”
舒青袖揚了揚眉,“大人,我無話可說。”
陸酒冷怒道,“舒青袖,你什麽意思,本官還誣陷你不成?”
舒青袖道,“大人再問,青袖也是那一句話,那晚我不曾外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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