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君心似明月(二)
“我賭三兩銀子,是舒青袖殺的人。”賀展鵬端着茶盅,蹲在地下,看王英雄畫畫。
張清在石凳上磕着瓜子,嗤笑道,“傻子才和你賭。馬不老已經驗過了,舒青袖用的粉與柳寄生手上的一模一樣。那晚他也沒有不在場的證據,更何況他也承認了剛與柳寄生吵過架,八成是他一時憤怒錯手殺的人。”
王英雄用樹枝在沙地上畫着烏龜,頭也不擡悶聲道,“不是他。”
賀展鵬哄他,“為什麽不是他?”
王英雄道,“舒青袖又不是小腳,那行腳印不是他留下的。”
賀展鵬點頭思索道,“這倒有點道理。”
趙廉湊了過來,“會不會是這樣,舒青袖看到柳寄生和個女子在一起,起了殺心?”
王英雄奇怪地看着他,“舒青袖看到柳寄生和個女人在一起,為什麽要殺人?他也喜歡那個女人?”
趙廉支吾道,“嗯...也許他吃醋了。”
張清道,“不大可能吧,那柳寄生...昏了頭一個舒青袖就罷了,上哪再找一個同樣昏了頭的女人。”他說着看了趙廉一眼,以一種兄弟你懂的那種眼神。
賀展鵬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從懷裏摸出一小錠銀子,“小英雄,你既然這麽有把握,不如我們來賭一賭,你要贏了這銀子就歸你。”
王英雄畫好了烏龜的四只腳,擡頭看看他手裏的銀子,似有些心動,“我可沒錢輸給你。”
“沒關系,你輸了我不要你的錢。你就幫我看一年的水果攤,怎麽樣?”
“連小孩的便宜都想占,你還能不能更有出息一點。”
“願賭服輸...這公道得很...”
賀展鵬突然如只受了驚的兔子一般跳起來,“嘿嘿,宋大人您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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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清、趙廉已經閃到一旁去了,正對坐着認真摘着菜。
張清道,“這白菜炖得爛些好吃。”
趙廉道,“菜幫都留着。”
王英雄翻了個白眼,挪了一步離他們都遠遠的,繼續畫畫。
小孩子一定會被帶壞的!
“你們都閑得很啦,”陸酒冷淡淡地道。
賀展鵬向張清、趙廉擠了擠三角小眼睛,手在袖中比劃了一個二。“沒有,沒有,我們在讨論案情。我們很忙。”
張清、趙廉連忙點頭,“對對。”賀展鵬賀主簿的兩錢銀子不是每天都有機會賺的。
“哦?案情?”陸酒冷微笑道,“我怎麽不知道這案情還有什麽好讨論的...小蘇呢?”
“宋師爺去了獄裏,他說他要看看舒青袖。”賀展鵬加重了看看兩個字。
這樁案子進展得頗為順利,人證物證動機俱在。除了那一行竹下的足跡,別無漏洞。
陸酒冷甚至懷疑若他真抓着那行足跡做文章,一定會有一位千嬌百媚的大姑娘從石頭裏蹦出來承認與窮書生兩情相悅,不小心為舒青袖撞見,于是情天恨海醋海生波,就像趙廉說的那樣。
“大人,大人...”馬不老一陣風地跑了進來,“有人送匾來。”
“什麽匾?”
“明鏡高懸的匾。”
陸酒冷站在階前,負手看着那道匾。
黑底描金的匾披紅挂彩,由幾十名少年簇擁着送到雁北縣衙前。為首的是一名慘綠少年,他團團抱了拳,“諸位,數日前,我們的夫子為人所害,宋大人已經為我們擒獲了真兇。如今我們特意做了這牌匾來向大人表達我們的感激之情。”
他拍了拍手,有人捧了一卷書送到他身前。少年接過,雙手高舉過頭,捧于陸酒冷面前,“這一卷論語上有我等聯名所書的勸學篇,贈與大人,以表我等感激之情。”
陸酒冷示意王英雄接了,這個少年明顯比上回那個更鎮得住場面。
那少年長拜而別,臨別之際又道,“禮部的大人近日到了離這百裏的昭北郡,我等同樣聯名了一篇勸學篇,已托了驿卒送了去,以彰宋大人高義。”
陸酒冷微笑謝過,黑色的眼眸不易察覺地微微沉了沉。以名動之,以利惑之,盤中雙子伏殺,有人要将軍啊。
是什麽人非除了這個舒青袖不可?
白日的日頭似乎照不到這間牢房中來,只在牆上留下幾道淡白的日影。
舒青袖坐在地上,手中閑扯着一根稻草。
他從昨日被關進來起,便是這麽一幅千般萬般無挂礙于心的模樣,任誰問什麽都是不答。
“此地簡陋,怠慢舒公子了。”他對面的人與他一樣席地而坐,他們之間擺了數道菜,還有一壺酒,“公子請自便,我眼睛看不見,便不為公子夾菜了。”
舒青袖擡起頭來。
那個人坐在暗影裏,身邊點了一盞燈籠,身影仿佛帶着一層虛光。
這人一進門來,便點了這盞燈籠,原來竟是為他而點。
那人見他擡頭,笑了一笑,“我叫宋小蘇,是這雁北縣衙的師爺,若舒公子願意可以喚我小蘇。”
“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一天一夜不說話,驟然開口,聲音都有些不似自己的。
蘇慕華眸光清和若水,“我并不是來問話。我是來請舒公子喝酒,為的是謝舒公子月下一曲劍舞。”
舒青袖眸光一冷,望入他的眼中。
蘇慕華頭微擡,杏黃春衫,連笑容也溫和。
“我的眼睛每日會有那麽一段不瞎的時候,數日前初來雁北那夜,意外撞見舒公子在城外沙丘的劍舞。那一曲劍舞咨意縱橫,縱然我是江湖中人,也覺得公子深得劍之精妙。至今不忘,不知公子舞的是何曲?”
舒青袖道,“劍器渾脫。”
蘇慕華擊掌嘆道,“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鴻洞昏王室。公孫大娘的劍器渾脫舞傳了千年,原來是這般的風華。”
此後數日,蘇慕華日日都在午間來,與舒青袖對飲一壺酒,二人不談其餘,只論劍舞。
舒青袖這十年來,幾曾遇上像蘇慕華這樣的人。蘇慕華雖不善舞,但他是知劍之人,于劍意上的見解也常常讓舒青袖嘆服。
二人漸漸熟稔。
這一日蘇慕華随口道,“舒兄,我觀你劍意大氣灑脫,這幾日和你相處,見你也是謙謙君子的品性。那柳寄生不識你心性,說你貪圖錢財,倒是可笑了。”
舒青袖沉默良久道,“他并未說錯...我确實為了銀子連臉都可以不要。”
春風吹動樹梢,陽光自深淺綠意間流瀉而下,樹下二人相對而坐。
蘇慕華手持白子,與陸酒冷對弈。他下的是盲棋,陸酒冷報了棋路,蘇慕華默記于心,再落下一子。他雖然博聞強記,但棋力多少打了折扣,與陸酒冷剛好下了個難分難解。
陸酒冷下了兩手,笑道,“我今天接了邸報,說禮部的大人後日就要到這來,親自接見上書的學子。”
蘇慕華道,“牌匾,上書...有人要逼大人不得不了斷了舒青袖啊。”
“小蘇,你這幾日天天去找舒青袖,可有什麽收獲?”
“今天舒青袖說了一句話。”
“什麽?”
“說他确實為了銀子連臉都可以不要。”
陸酒冷想了想,道,“是否該查查誰平日與舒青袖有來往,也許是他的什麽仰慕者出手殺人。”
“我已讓人去查過了,除了他的弟弟外,舒青袖似乎沒什麽親人,平日也沒見有什麽朋友。但聽人說,舒青袖誰的帳都不賣,連天盟的龍濤都讓他幾分面子。”
“我想今日就升堂斷個斬立決。有人想舒青袖死...我們不妨就給他們一個死了的舒青袖,看看接下來還有能玩出什麽花樣。”
雁北邊城地處邊遠,匪患猖獗,城中之民又多是不受教化,朝堂給了雁北縣衙斬立決的權限。沒有官身的白丁可以不經刑部報批,也不必待秋決。只要此後上交備案,證據确鑿即可。
陸酒冷斷的舒青袖的自然不是真死。
蘇慕華指尖拈了枚棋子道,“為何如此着急?關一個舒青袖在牢中,現成的釣餌,慢慢釣了魚兒上鈎就是。”
“禮部葉溫言後日來,到時候舒青袖的生死便未必能由我掌控。”
蘇慕華胸中一窒,“你說葉溫言?”
“是啊,新任的六品禮部主事,說是太子力薦,兼了太子少師...”陸酒冷見蘇慕華在盤中落了一子,“哎,你下的是我的黑子。”
蘇慕華冷冷地道,“我是個瞎子,又看不清黑白。”
“宋大人...牢中傳話,舒青袖說他願意認罪了。”馬不老急匆匆地闖進後院。
陸酒冷道,“哦?舒青袖為何突然變了主意,今日有誰見過他?”
馬不老道,“大人吩咐了以後,兄弟一直留心着。今天張清在盯,除了小蘇并無什麽人進牢探望。哦,就是還和前幾日一樣,下午的時候他那傻弟弟來了一趟,也沒說什麽。”
“威武...”升堂聲中,雁北縣衙大門敞開,湧進了一批閑人。
陸酒冷坐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看着跪在下方的舒青袖。
他是待罪之身,除去發冠,散了的發遮了臉頰的黑印。洗盡鉛華的舒青袖,青白的臉色像上好的瓷器。寬大的暗色囚服穿在身上,肩頭瘦弱得仿佛只堪一握。
“舒青袖,你為何突然肯認罪?”陸酒冷啪地一聲敲了驚堂木,“說,是受誰唆使,又是替誰戴過!”
舒青袖聲音很穩定,有看透生死般的平靜,“沒有,不過是我想開了,欠命還命,不想再推脫抵賴了。”
“哦?舒青袖我們在竹下發現了一行足跡,似是女子所留下的。那我問你,柳寄生和什麽女子有來往?此案是否別有隐情?”
舒青袖道,“大人,那行足跡是我留下的,想以此擾亂視線。”
“撒謊!你一介男兒足印與那行足跡完全不對。”
舒青袖忽而一笑道,“禀大人,舒青袖從小在梨園長大。別說是女子的足跡,就是飛燕掌中舞,我也是可以做到的。”
陸酒冷沉默片刻,“舒青袖,本官最後問你一次,柳寄生死的那一晚你在哪裏?”
“我殺了柳寄生,那一晚自然在他的家中。”
陸酒冷看着他也笑了,“舒青袖,你既然這麽想死,我就成全你。”
他伸手握了令箭,緩緩道,“永靖八年三月廿日,舒青袖殺害柳寄生,人犯供認不諱,判斬立決,明日行刑。讓他簽字畫押!”
“大人且慢,那一晚,舒青袖和我在一起。”
大步邁入門來的人一身玄色的錦袍,外披黑色輕甲,行動間獵獵如風。
陸酒冷見這人劍眉星目,不怒而威,不同與江湖人的殺氣,而是屍山血海裏歷練過來的煞氣。
“你是何人?”
那男子抱拳道,“在下孫晟,見過宋大人。”
陸酒冷微微一驚,孫晟,正六品的門千總,暫時奉命駐守雁北。孫晟雖然軍銜不高,但他是燕王麾下飛羽騎的掌事,可謂麾下第一人。
燕王将麾下第一人派到這雁北,圖謀的又是什麽?
若孫晟身負燕王所托,他又如何會卷入舒青袖的案子?
陸酒冷拱手道,“原來孫千總,來人看坐。”
孫晟道,“不必了,宋大人,舒青袖那晚在我府中,既然他不在場,自然不會是兇手。”
陸酒冷哦了一聲,問,“那能否請教孫千總,舒青袖因何會在你的府上?”
舒青袖突然揚聲道,“宋大人,他撒謊,那晚我在柳寄生家中,确實是我殺了他。”
陸酒冷挑眉去看孫晟,心想這倒有趣了。
孫晟目光落在舒青袖身上,壓抑着怒意,他沉聲道,“宋大人,舒青袖是我的人。那晚他來找我,我們...魚水之歡,他直到半夜才離開。”
舒青袖跪在地上,身體微微一顫,手在衣下握緊。
孫晟話音方落,圍觀審案的百姓們已是一片議論紛紛。
陸酒冷聽着耳畔喧嘩噪雜,敲了敲驚堂木道,“孫千總既然肯作證,那此案疑點甚多,押後再審。”
孫晟笑了起來,“宋大人,你方才沒聽見麽?舒青袖是我的人,無論如何我都會帶他走。我已經帶了數十精兵将縣衙圍起來了,試問宋大人你要用什麽來攔我?”
陸酒冷用什麽來攔?他根本就沒打算攔,他笑呵呵地看着這場鬧劇落幕。
蘇慕華卻似心不在焉,連半個笑容都沒有。
孫晟不顧舒青袖的掙紮,将他抱上馬,穿過雁北黃沙漫道的街頭。
“啪—”
舒青袖坐在床上,摔開孫晟的手。
“孫晟,你這算什麽?”
“青袖,我不能看着你找死。”
舒青袖側首冷笑,“逼得我再也無法在雁北立足,從此只能在你的保護下?這和要我死有什麽不同?”
孫晟環着他,笑道,“舒青袖,還記得我們的約定麽?”
“我為你提供水源,護你的貨物過沙漠,你給我你自己,你說過你不在乎真心。那我今日也是那句話,你怎麽想的,我也不在乎...”
孫晟忽然扣住他的下巴,用力捏緊,注視舒青袖,毫不掩飾眼裏的情|欲,“反正你人是我的。”
床邊紅绡帷帳随風翻動,如一場春暮的落紅。
舒青袖掙紮着狠狠一口咬在孫晟的肩頭,血滲透了他的牙關。
一雙有力的手握上他白皙的脊背,一個翻覆将他按回柔軟的床榻間。
日影一點一點西移,将緊緊糾纏在一起的身影拉長,破碎了一地的昏黃。
不知過了多久,喘息漸漸安靜下來。
帷帳外,燈火已黃昏。
孫晟披衣而起,側身看舒青袖的睡顏。
舒青袖眼眸細長,方歷了情|事,眼角帶着妖豔的薄紅。
剛才這個人在他身下是哭出來了吧。
孫晟伸手将他汗濕的發攏到耳後,用指輕輕描摹着舒青袖頰邊黑印的輪廓。
微涼的夜色裏,落在眼中那依稀的輪廓并不猙獰,如夜蝶張開的雙翼。
為什麽不肯供出我,你對我也有那麽一點在意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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