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人間楓紅(一)

江湖中的無事亭主,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肖無憂搖了折扇像真正的生意人一般笑着道,“在下不勤五谷,不識經濟,不過做些無本買賣。所謂交談,來而不往非禮也。不如我告訴閣下這些武林消息,而閣下也告訴我三件事。”

陸酒冷自顧吃着點心,頭也懶得擡。

肖無憂也不覺得尴尬,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想知道的并不多,就三件事。第一,半年之前禁中大火,定國侯言臨素以身殉國。肖某聽聞言侯前在大火前夜見過蘇少主,不知他與少主說過什麽。第二,蘇少主來到此間,而尋歡山莊的楚左使也出現在此地,肖某好奇蘇少主此來揚州所為何事。第三,蘇少主的那位朋友去哪兒了。”

陸酒冷心道,難怪無事亭主會注意到他們二人,原來是已經識破了蘇慕華。其實蘇慕華并無意隐瞞身份,連對他這個陌生人都以真名坦然相告。在陸酒冷看來,蘇慕華與那些游馬江湖的名門子弟沒有什麽不同,倒看不出他此來江南像因為什麽大事。

肖無憂将陸酒冷認作蘇慕華,問的三個問題倒沒有半點客氣。他所問的前兩個問題,陸酒冷是答不上來的,第三個問題,他倒是知道,又怎麽能答。當下笑笑道,“肖亭主對我那位朋友可關心得很。”

肖無憂道,“實不相瞞,在下看上了閣下的那位朋友,我無事亭是誠心想延攬他。”

陸酒冷道,“肖亭主,與人相談在于誠心,你半點消息未透,就問了我三個問題,實在是精明的很。”

“是我失禮了,蘇少主想知道什麽?”

陸酒冷道,“肖亭主若有誠意,先答我三個問題如何?”

“蘇少主請問?在下知無不言。”

“第一,方才肖亭主所言,立于危牆,比如天下第一樓。或者盤中換手,比如天下第一莊是何意。”

“這可是兩個問題。”

陸酒冷一笑,“便當兩個問題吧。”

“春風得意進寶樓卷進朝堂紛争,這個中風險...蘇少主不必我再多說了吧。至于尋歡山莊...陸莊主已經再度閉關,門中事務交由楚左使和兩位堂主共同做主,也不知道下回出關,尋歡山莊是否還姓陸。”

“第三個問題,尋歡山莊的楚左使到這揚州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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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無憂以扇在手心輕敲,一雙招子在陸酒冷身上轉了轉,“我接到的消息,春風得意進寶樓和尋歡山莊相約在此見面。我還以為尋歡山莊派出的是楚左使,春風得意進寶樓自然是蘇少主親至。莫非...蘇少主竟然不知道楚左使所來為何,這可就真是奇怪了。”

陸酒冷心下明白,自己上了這人的套子。在此人面前,他本已極為小心,肖無憂先問了他蘇慕華來揚州何事,他便也有了這一問,不想這人卻在故意試探。

他神色不變道,“若如肖亭主所言,尋歡山莊正逢突變,我懷疑楚左使所來另有圖謀。”

肖無憂微一沉吟,“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二人正說話間,見街中一陣喧嘩,數騎穿了衙役服飾的人自街心打馬而過。

肖無憂訝異道,“看樣子是揚州衙門的人,不知發生了何事?”

端了茶點的小二正從旁經過,笑答道,“小的妻舅在衙門裏做事,聽聞是牢中走失了京陵押來的四名匪賊,衙門的人正在追查。”

肖無憂問道,“可知什麽匪賊?”

那小二道,“好像江湖中還有些名頭,叫什麽長江一窩蜂,聽說這四人專門在渡口處打劫過往商船,劫財劫色不知害了多少良家女子。也該這四人倒黴,一月前劫了兵部某位大人的小公子,見人家長得俊俏,也不管是個男子...結果小公子死得那叫個慘,聽驗屍的衙役說下半身就沒有一塊地方是好的了。兵部那位震怒之下将應天府參上龍庭,這才抓了那四人。本想從揚州水路押解上京,誰知道竟然讓他們給跑了。”

小二是個話痨,見樓中衆人都在聽他講,興致更濃,接着道,“可能躲到哪處山上去了吧,其實咱們這揚州城哪有什麽山啊,蜀崗,觀音山,金山...都是一些小土丘。不是有這麽句話麽,青山也厭揚州俗,多少峰巒不過江。城裏金家老爺的家眷剛好去平山堂還願,正住在山中,急得臉色都青了。老天保佑別讓這四人又害了什麽人才好。”

陸酒冷握着杯子的手一僵,蘇慕華正為他封了穴道關在蜀崗的那所屋子中。雖然他的功夫不弱,但要沖破他所下的禁制,只怕也要費上一番手腳。

陸酒冷将“管他去死”四個字放在心上略一徘徊,眼前揮之不去是少年微挑的鳳眼,目光決絕而兇狠,像極漂亮的小獸。耳畔是少年的怒喝,“我,我到底哪裏對不起你?”

“蘇少主似乎有心思?”

陸酒冷拿起放在桌上的刀,“肖亭主,我另有要事要辦,就此別過,他日江湖再見。”他與肖無憂拱手作別,下了樓,騎上馬,向西北而去。他已經決定以蘇慕華的身份去見楚相思,至于在那之前,不妨礙他做點多餘的事。

馬踏着一地落葉,月華照在楓林間如落了一場清霜。

樹林中的小屋在月下輪廓有些模糊,小屋的門半掩着,門前有淩亂的足跡,陸酒冷心沉了下去。

他一掌推開門,青白的冷月撒了進來,屋內并無人。

陸酒冷細看門口的足跡,果然見到離去的足跡比進來的多了一雙,看來是蘇慕華自己跟着這些人走的。想來他已經能動彈,只是下在身上的武功禁制不知恢複得如何?他看了看足跡的方向,将馬留在了林間,展開輕功追了下去。

蜀崗并不高,陸酒冷不一會就到了平山堂,他悄無聲息地隐入堂中,掀開窗子一看,差點沒背過氣去。

堂中正坐了五人,正圍着桌子坐在燈下,蘇慕華坐在正中,身上披了件青色的外袍。他手中舉了個杯子,“這平山堂有風流宛在之名,昔日歐陽修在此留有一阕《朝中措》。”

蘇慕華就着那牆上的題詞念了下去,

“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

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

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他讀完這闕詞,又接着道,“今日我與四位哥哥相識,于此學先人一飲千鐘,也算不辜負這平山堂的春風秋月。小弟最為年少,便先飲為敬。”

他舉杯仰盡,笑容悠閑地宛如在曲水流觞處與友人共飲。

陸酒冷見那座中其他四人,蘇慕華左手那人穿了一身黑衣,陰沉着一雙眼睛,手臂比旁人粗大,顯然練得是外家功夫。他的旁邊一人膀大腰圓,一身橫肉。右手那人卻瘦得跟麻杆一樣,手中搖着一把羽毛扇。對面那人雙手攏在袖中,形容猥瑣,明明面容蒼老,身形卻仿佛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陸酒冷數數人頭,想來就是長江一窩蜂了。

蘇慕華飲了這杯,臉上飛起一點薄紅,四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都有些異樣。蘇慕華仿若未覺,在燈下攤開手,看着掌心道,“我雖然體弱習不得武,才會在山中遇上歹人,搶了錢財去,但于武學上還是知道一些。大哥習得是鐵砂掌,不知近日晨起之時可有頭痛暈眩之感?”

一窩蜂老大眼中轉過喜色,這些日子他功力止步難進,早不知煩惱了多少回,如今聽聞蘇慕華一語道破,心道莫非這文弱小子還真的有什麽辦法。果然聽到蘇慕華道,“我家傳有一部清心訣,想來對大哥有些幫助,不如送給大哥好了。”

老大心中将信未信,“什麽清心訣?”

蘇慕華念了幾句口訣出來,心中早把陸酒冷罵了個狗血淋頭,若不是內力為他所制,他蘇慕華怎麽用得着和這幾個不入流的匪賊周旋。

蘇慕華家學淵博,這幾句口訣更是精心擇了最适合外家兼修的來,老大聽得目瞪口呆。蘇慕華笑道,“今日小弟與四位結識實在歡喜,也沒什麽好送出手的。今夜我便将這部清心訣與練法默出來,送給大哥。”

老二搖了羽毛扇,嗤笑道,“小兄弟,其實你不必送別的,只要把你自己送給我們四人樂上一樂就好了。”

老三、老四聞言皆是嘿嘿一笑,牢牢盯着蘇慕華的眼神,仿佛已經将他扒光了一般。

蘇慕華臉上血色褪得幹幹淨淨,良久擡了眼道,“我心裏其實...是喜歡大哥的。”

老大為他瞧着,心中快意之情頓起,有什麽比美人偏偏相中自己,更讓一個男人自豪的。想了想卻為難地道,“我們兄弟四人一向是一起的。”

蘇慕華聽明白他的意思,身體一顫,眼中蒙上一層淚光,柔婉低聲道,“大哥想看我死麽?”

老大看着他的神色心中着實不舍,又想着自己的內功心法,不好太過逼他。反正來日方長,待他交了清心訣,想怎樣還不行。當下道,“二弟、三弟、四弟你們要人相陪,金家小姐和丫鬟就關在後堂,今夜就不必為難小兄弟了。”

陸酒冷看着老大真的帶着另三人離去,還體貼地為蘇慕華帶上門。

再看燭火下,蘇慕華笑了一笑,手中卻是用力握緊。

心道這小子可鬼得很,也知道方才這春風得意進寶樓的這位少主忍了這麽久,此刻必然是憋屈得要命。又想着自己若跳進屋,告訴蘇慕華,他方才對着那匪首說着令人作嘔的情話的場面,他都看到了。這人又會是怎樣的表情,想想也覺得有趣。

蘇慕華緩緩吐了口悶氣,正看見一人跳進屋來,那張臉和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一驚之下,喚道,“陸絕?”

陸酒冷笑嘻嘻地看着他,“蘇少主,可風流逍遙得很,我方才在窗外什麽都看到了,還想着自己不必走這趟的。”

蘇慕華牢牢盯着他,清淚自他的眼中滑落。

他畢竟年幼,方才與長江一窩蜂那些□□周旋,其實心底多少有些懼意。再看眼前這人渾不在意的模樣,不覺又是委屈又是憤怒。

見他如此,陸酒冷有幾分慌了神,上前一步将他抱在懷中,“好了,好了,沒事了。”

蘇慕華頭埋在他的肩上,肩頭微微起伏着。

陸酒冷環着少年溫熱的身軀,苦笑道,“啊喂,你別哭了啊...我們快走吧。”

蘇慕華抹了淚,拉住他的袖子道,“長江一窩蜂一向荒淫無恥,金家小姐就關在後堂,我們既然遇上了,救了人再走。”

金家小姐被捆在後堂中,頭發散亂,只剩了件肚兜,正被長江一窩蜂的老三老四一人按住一邊。老大今晚情緒不佳,一顆心只在蘇慕華身上,老二搖着扇子正和他說着什麽。

陸酒冷提了刀進了後堂,長江一窩蜂又怎是他的對手。

金小憐正掙紮着,突然來了救兵,淚眼婆娑地望去,正看見兩個長得極為相似的人。一位抽了刀與四人纏鬥,另一位卻抱着手在一旁看着。

執掌尋歡山莊殺部的陸酒冷手下一向不留什麽活口,他最後一刀□□老大的胸口,送他歸了西。便覺得背心一痛,身形已是有些踉跄。他無法旋身,看都不看背身将刀一搓,霍起雪亮刀光。

蘇慕華如附骨之疽,緊貼着刀光,手掌一探襲上他的背心。他這一掌蓄力已久,方才先出一指破了陸酒冷心俞,此刻毫不客氣地掌力催吐。

陸酒冷只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一顆仿若淚珠的晨露滴在臉上,陸酒冷緩緩張開眼,目力所及之處正看見月照在林間,天邊已漸漸有些欲明之意。

他精赤着上身,為粗大的繩索牢牢綁在樹上。那繩索綁得很緊,幾乎陷進他的肉裏,勒得他生疼。

“你醒了?”

陸酒冷循聲望去,突然一個巴掌落在他的臉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

蘇慕華于火邊看着他,衣袂飄飄,風華清隽,唇邊卻露着冰冷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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