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Ⅰ.忏悔錄42

羅大財被困在木桶裏動彈不得,他痛哭流涕地向沈桃求饒,“不不不,我可以向你忏悔一輩子,你放了我,我以後天天向你忏悔。”

他未必知道“忏悔”是什麽意思,被沈桃抓住後,被困在木桶裏折磨不說,還逼着他一遍遍喊“我有罪,我忏悔”,不喊就滾木桶。

喊慢了滾,喊小聲了也滾,他喊得喉嚨嘶啞滲出血絲,還是被滾得死去活來,臉都快被滾平了。

沈桃覺得他哭得太難聽,再次踢了踢木桶,淡聲道:“閉嘴。”

羅大財被訓出了條件反射,幾乎是沈桃指令一下,他立刻緊緊閉上了嘴巴。臉上表情變換,一時憤怒,一時恐懼,中間還夾雜着一點委屈,看着有些扭曲。

莊笙對羅大財并不同情,那些村民雖沒有細說,只言片語裏漏出的已足夠令人心驚——可是,他卻也不能憑沈桃真的把這個人弄死。

“這個人是羅大財,當年那個買下你的人,你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想必很辛苦。”

莊笙的聲音平靜淡然,既不冷漠也不煽情,帶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沈桃聽到他這樣的話,神情微微一怔,荒蕪的心田驀然注入一絲暖流,頓覺酸楚。

她軟化了表情,眸光中泛起淡淡晶瑩,語氣卻平淡,像在敘說別人的故事。

“那年我十六歲,剛上高中,和家相比,我更喜歡待在學校,有時放假也不回去。那天,班裏的同學說要聚會,我從不參加這類活動,因為父親不允許。我一個人留在了教室寫作業,不久後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同桌打來的,說她們在某個酒吧玩,結果要走的時候發現錢不夠,所有人都被扣在那不讓離開,要我幫忙送一些錢過去。她的聲音很着急,說着說着還哭了起來,所以我去了。”

直到這裏,沈桃始終沒有起伏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不明顯的變化。

“我帶上自己所有的生活費,到了他們說的酒吧,但沒有人被扣住,他們正在喝酒,看到我所有人都笑了起來,說果然這樣就能把我騙來酒吧。我靜靜站了會兒,轉身離開,後面有人吹口哨,我不知道是誰,也沒有回頭看。我當時心裏有些難過,就沒有坐車回學校,而是一個人走在路上。”

莊笙聽到這裏,眼睛裏慢慢流露出悲傷。

沈桃停了下來,她眼睛望着前方,卻沒有焦點,空洞的眼神裏,沒有一絲感情。

“有人從背後襲擊了我,我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被關在一個黑暗的小屋子。之後一直轉移,然後就到了這裏。三年裏,我流過四次産,孩子不是一個人的,手腳被打斷過兩次,身上的傷從來沒好過。我逃過很多次,每次被抓回來都要挨上一頓毒打,打完後被放進一個木桶,上面加了蓋,只留頭在外面。短則六七天,長則半個月,直到我說再也不逃才會被放出來。最後一次,我成功了”

沈桃的敘述到這裏結束,莊笙聽後久久無言,目光微顫,落在羅大財套着的木桶上。身後沉默守候的孟衍,握住莊笙冰涼的手指捏了捏,給以無言的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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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桃順着莊笙的視線看向木桶,和木桶裏此刻安靜如雞的羅大財,淡聲道:“所以你不該抱怨,起碼,我兩頭都沒給你封上。”

羅大財瑟縮了下,不敢對上她的眼睛。

莊笙從木桶上移開視線,重新看向沈桃,“你好不容易回到家裏,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善待,後來還被迫替自己的弟弟頂罪,坐了八年牢。我想,要你頂罪的,是你父親吧?”

明明是被兒子所傷,卻在斷氣前逼迫歸家不久的女兒頂罪入獄,那個時候的沈桃,一定比十六歲那年站在酒吧裏的時候還要難過吧?所以才會在出獄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挖出生父屍骨,抛置于外。

“那你恨你的母親和弟弟嗎?”

沈桃眼神有些恍惚,“恨?父親常說: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六歲的時候在我胸口刻下幾個字母,那時我不知道意思。他不允許我有任何負面情緒,從小對我和弟弟都很嚴厲,尤其是我,破了戒,犯了貪嗔癡念,就會施以懲罰。他會剝光了我的衣服讓我跪在家門口,說這樣才能讓身心澄淨。然而佛說衆生平等,他卻沒有做到。”

沈桃的眼睛漸漸恢複清明,聲音越來越平淡,仿佛抽離了所有情緒。

“我不知道什麽是恨。他被自己的兒子捅得飙血,卻還強撐着安排好一切,交待自己的妻子把刀塞進我手裏,那是他一生中最像一個父親的時候,只是父愛施與的對象不是我。我在監獄八年,始終沒有想明白我要忏悔什麽,所以出獄後我去墓前問他。”

莊笙聽到這裏怔了怔,原來挖出屍骨只是诘問,而不是因為人死了沒辦法報複回去所以只能挖屍洩恨嗎?

他少年時出國,在國外待了很多年,并不了解佛教文化。

這些佛教信徒向死人問話的方式,竟然是要挖出屍骸來,對着一堆白骨來提問的嗎?

莊笙回頭看了看孟衍,對他眨了眨眼睛,用眼神表達自己的疑惑。孟衍看到他眨眼茫然的表情,笑了,擡手揉了揉他的頭發。他對沈桃的故事并不感興趣,只是莊笙需要聽,所以他陪在這裏。

沈桃不知道莊笙心裏想的,繼續說下去。

“小的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麽我總是需要忏悔,別人卻不用。後來長大才慢慢懂了——”沈桃慢慢轉頭看向莊笙,聲音緩慢地說道,“有些事情就是需要有人去教,才會去做。所以我一路上遇到很多需要忏悔的人,就出手幫了他們一把。”

談話至此才算回到跟案子有關的正題,莊笙的臉白了白,有些艱難地開口,聲音幹澀,“就算是讓他們忏悔,也沒必要殺人啊。”

沈桃看着莊笙,“你知道我為什麽讓那些人忏悔嗎?”

那些人?是指所有那些被她殺掉的人麽?

莊笙眸色微沉,緩緩搖頭。

沈桃說道:“我像苦行僧一樣一路步行,困了就找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睡,餓了身上有之前買的饅頭可以吃,偶爾會遇到一兩個善心的人提供食宿。這些人中,有些是真的出于善意別無所求,有些卻是圖我這一身皮肉,而我不願意。我在監獄的事情想必你已經了解,那是我第一次想要別人忏悔。我不能一直留在那些人身邊監督他們每天忏悔,我走了,他們肯定會偷懶,那之前做的就前功盡棄,所以我只好讓他們做的忏悔變成最後一次,這樣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

她說到這裏頓住,看向莊笙的目光流露出微微不滿,“你那麽聰明,肯定也發現了這個村子的問題。村裏所有的女人都是被買來的,女人們生出的兒子被留下,生出了女兒則會被賣掉,賣女兒是這個村子的一項重要收入來源。”

莊笙聽的瞠目結舌,覺得不可思議,有些難以理解。

他接觸過村裏的孩子,當時沒太留意,所有的小孩都灰撲撲的,從外表幾乎看不出男女。但現在細細想來,似乎全部都是男孩子,沒有一個女孩子。

沈桃提起這些來,語氣并不怎麽激烈,甚至稱得上平淡——或許她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已經在那些年裏消耗幹淨了,所以不管提起在村子裏的經歷還是自己的原生家庭,她都無愛也無恨。

“這不知是多少年的陋習,而他們買回的女人,說是當婆娘,實際跟牲畜差不多,動辄打罵,唯一的作用是生孩子。你們看到的那個瘋女人,生了三個女兒都被賣掉,還天天被毒打,是被那些人活活逼瘋的。他們都是需要忏悔的人,我本來可以一把火燒幹淨,可你的到來卻破壞了我的計劃,我只能帶走這最後的三個人。”

雖然因為莊笙他們的到來破壞了自己的計劃,但沈桃對莊笙一行人卻沒什麽怨恨,只是有些遺憾罷了。

莊笙默然片刻,“那個瘋女人果然是你放出來的。”

沈桃并不否認,“有你們幾個外鄉人在,中秋祭奠的那天即便我一把火燒了祠堂,你們還是可以破開大門放他們出來,既然都燒不死那火放了也沒用。只是你解了他們的危機,卻不知道能不能解除自己的危機。”她說着淡淡笑了,似乎頗為期待的樣子。

莊笙平靜地看着她道:“你把那個女人放出來,是想我們撞破這個村子的秘密。這之後,如果我們能順利逃離這個村子,村裏的人自然會受到應有懲罰,那些被賣來的女人也會獲救;而如果我們被村民滅了口,就算是之前多管閑事付出的代價。”

沈桃看向莊笙,真心實意地感嘆,“這個世界如果多一些像你這樣的人就好了。”

一直像影子般沉默的孟衍,忽然開口說道:“笙笙這樣的,一個就足夠。”

孟衍的外形和氣質,放在哪裏都是引人注目的。但從他們來到山頂後,沈桃就直接忽略了他,目光一直放在莊笙身上,話也都是對莊笙說的。此時孟衍突然開口說話,沈桃終于将視線放到他身上,但也只看了一眼就又移開了視線。

她從地上站了起來,手裏還攥着繩子,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從來沒說過這麽多話,痛快。”她轉向莊笙,對他真誠道謝。

“你讓我把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讓我不至于憋着一肚子話離開,還為我送別,你是一個好人。無論今世來生,願你平安喜樂。”

察覺到了某種危機,一直保持安靜假裝不存在以希冀沈桃把自己給忘了的羅大財,驚慌地喊叫起來。

“你、你要幹什麽?你個瘋婆娘快放開我!你們兩個還站着幹什麽,還不快來救我!”他使勁昂着頭朝莊笙站立的位置看去,像翻了殼的烏龜踢動雙腿。

“你們是警察對不對?我知道你們倆是警察,是來抓這個瘋婆娘的,那還不快來救我!警察不應該是壞人,保護我們老百姓的嗎?”

喊着喊着又哭了起來,“我不想死,我還沒有生出個兒子,我死了都沒人給我燒紙。”

沈桃被他哭得心煩,用力踢了一腳,木桶往前滾了滾,一半露出在懸崖外。

羅大財吓得嗓子喊破音,“救命,救命啊——”

“等等!”莊笙下意識伸出手,叫住了準備往懸崖下跳的沈桃,沈桃回頭看他。

“你想阻止我?是阻止我跳下去,還是阻止我帶着這個罪人跳下去?”

莊笙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叫住沈桃是要做什麽,他阻止不了沈桃,他知道。這是沈桃自己選的終點,無論他說什麽都改變不了她的想法。莊笙的目光落在木桶裏的羅大財身上,因為半邊身子都在懸崖外了而不敢掙紮,嘴裏先是哀求着沈桃放了自己,哀求沒用就轉為破口大罵,什麽難聽的話都出來了。

他救不了沈桃,卻要救這樣一個人。

“這個人既然有罪,就應該讓他贖完罪再死。你監督不了他,還有法律能夠監督他,光是非法買賣人口就夠他在牢裏待到死。你自己坐過牢,監獄是什麽樣的地方應該很清楚,在那裏活着,難道不比這樣直接死掉更痛苦嗎?那才是最适合他忏悔的地方。”

沈桃的動作頓住,似乎有些動搖。

莊笙凝望着那個立在懸崖邊上的身影,澀聲說出了一個讓沈桃無法拒絕的理由,“你跟這樣一個人生活了三年,難道死了還想繼續跟他一起?”

沈桃輕輕“啊”了一聲,“你說的對。”

她扔掉了手裏的繩子,羅大財喜極而泣。

而沈桃面向懸崖,張開雙臂,迎風而立,再次唱起了那首歌。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莊笙站在後面靜靜聽她唱歌,這首歌很短,沈桃很快唱完,她唱到最後一句。

“大地啊母親,把我緊緊擁抱——”

最後一個字還未落下,人朝前一撲,眨眼消失在懸崖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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