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Ⅲ.記憶迷宮15
孟衍擺弄了幾下,嘴角微微勾了勾,“還能用,應該是為了教會兒子彈鋼琴想出的辦法。腦子記不住,但身體的肌肉可以記憶,通過錄音反複聽哪裏比較生疏,就能對症下藥,再針對性地加強練習——這樣,大概就學會了。”
褚初唯一“會”的那首《搖籃曲》,大概就是這樣“學會”的,十年都未曾忘。
兒子練習一次彈奏一次,做母親的反複聽,反複琢磨,找出細微的需待加強的地方,回頭再指導兒子,數年如一日,不知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
這還只是教一首鋼琴曲而已,褚初還學會的其他東西,包括識字,包括做實驗,又不知這位母親在背後付出多少艱辛。
窺此冰山一角,可知母愛偉大。
莊笙無聲感慨,但随即他想到另外一件事,猛地扭頭看向孟衍,孟衍回他一個戲谑的笑,“想到了?”
莊笙用力一點頭,毫不在意他的取笑,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上的錄音設備。
這款錄音設備用手機就能播放,莊笙有點急不可待,趕緊連上手機後,點下播放鍵,緊張地等待。
開始是一段雜音,大概是正在調試,安放錄音設備,偶爾會響起一個女人的輕聲自語。
——那是褚初母親的聲音!
她提到兒子今天生日,想給兒子彈一首鋼琴曲。
莊笙的眼睛一下變得很亮,這錄下的正好是十年前案發當天的事,有可能就是兇案發生前一刻,甚至更有可能錄下了兇案發生的整個過程!
莊笙緊張地捏緊拳頭,孟衍也摸了摸下巴,一臉趣味表情。只有褚初,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帶來這裏——莊笙來之前跟他說過,但他已經忘了。
他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又想不起來是誰,一下怔住,神情有些茫然地轉頭四顧,最後視線落在那個發出聲音的手機上。
“……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麽說我嗎?有一個不會說話的傻瓜兒子,還有一個瘋了的老婆!那個兒子已經廢了,你還花那麽心思和錢在他身上做什麽?”
“小初他不傻,他只是記東西比較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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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子有病,你也腦子有病嗎?那是不叫傻那叫癡呆。我作為他的親生父親,來這裏時他有哪一次喊過我,連正眼都沒瞧過我一次。生這麽一個兒子,我一輩子的臉面都丢盡了!我最後再跟你說一次,要麽把他送走,要麽你和他一起滾,我褚佑民的老婆兒子,不能是瘋子神經病!”
“啪”地一聲,激烈的争吵戛然而止。
莊笙按下暫停鍵,擡頭看向褚佑民,“褚先生,你還有什麽話想說的嗎?後面發生的事情,想必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褚佑民神情怔然,仿佛洩氣的皮球,一下癱倒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嘴裏喃喃自語,“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她怎麽會錄下來?”
莊笙神情一變,變得非常嚴肅,“褚佑民,你殺害前妻的證據确鑿,還誣陷嫁禍,将罪名推給自己十二歲的兒子。你現在可以什麽都不說,只是以後恐怕也沒什麽機會說了,因為等待你的将會是法律的審判。”
莊笙盯着大受打擊仿佛瞬間蒼老下去的男人看了片刻,抿了下嘴唇沒再說什麽,起身離開審訊室,他走到門口停住,回身看向一動不動低頭坐着的褚佑民,問道:
“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為什麽殺害自己的妻子,還嫁禍給患有記憶障礙的兒子,之後還能若無其事,娶了新的妻子,将後來生的兒子當眼珠一樣疼,幸福安樂地過自己的生活?
審訊室裏很安靜,過了好一會兒,褚佑民慢慢擡起頭,麻木地一笑,“為什麽?這不是顯而易見嗎?他們是我的拖累,有他們在,我永遠也沒辦法過正常人的生活。”
莊笙皺眉,“既然那樣,只要離婚就可以了,為什麽要殺人?”
男人咧開嘴,神經質地笑了笑,“離婚?跟辭了高薪工作一心撲在癡呆兒子身上的妻子離婚,周圍人的唾沫都能淹死你。生了個腦子有問題的兒子,已經是我一生的污點,再做出抛妻棄子的事情來,在外面還怎麽擡得起頭。”他臉上挂着笑,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所以,如果妻子被發瘋失控的兒子殺死,那我就是一個同時失去妻子和兒子的可憐男人。而對于一個瘋得殺人的兒子,也不會有人強求我盡一個父親的責任了。”
竟然……是這樣的理由?
莊笙不可置信地微微睜大眼睛,他直愣愣地瞪視着褚佑民,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咽了口唾沫道:“可是,為此付出殺人的代價,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以後你的一輩子都将在牢獄裏度過。”
褚佑民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重新變得平靜,“那又怎樣?至少,我過了十年的正常生活。”
直到後來,莊笙才知道,他最後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什麽。
“哐當”聲響,裏面的人沒有被推門聲驚動,依舊垂首坐着,坐姿很端正,雙手好好地放置在膝蓋上,乖巧而沉默。
房間裏沒有窗,又小又暗,臺燈的昏黃光芒灑落,把人臉照得透出幾分朦胧虛幻的不真實感來。
莊笙在褚初面前坐下,将手裏的日記本放在桌面推到他眼皮子底下。
“這是你的日記本。”
他沒說是從哪裏找到的,因為說了褚初也不會記的,更不會想起他還有一個姑媽。
褚初的視線落在那兩本日記上,眼珠微微轉動了下,但他只是靜靜地看着,一直沒有動。
莊笙翻開了日記本,指着上面的內容對他說道:“這是你小時候寫的日記,記錄了你小時候的事情,那時你還跟媽媽生活在一起,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
褚初擡頭看了看莊笙,但依舊沒有去碰日記本。
看着他那雙跟孩童般幹淨清澈的眼,莊笙蹙了蹙眉,心裏感到有些空落落的,他不自覺放低了嗓音,“這是你的日記本,現在還給你。裏面有你的記憶,你可以看看,當然,想不起來也沒什麽。”
褚初的視線再次落回到日記本上。
莊笙在心裏嘆口氣,他站起身,“放心,我會盡快查出真相,你很快就會離開這裏。”
說着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身後忽然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
“謝謝。”
那聲音很輕,輕得讓莊笙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莊笙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人還是安安靜靜地坐着,開始慢慢翻看那兩本日記。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眼睛也是平靜的,好像不管看到什麽都無法激起一絲漣漪。
雖然日記找回來了,但是他的記憶再找不回來。
莊笙出來後聽到有吵鬧聲,他一路尋着聲音找去,看到姜讓站在走廊裏正跟黎白争論着什麽。
姜讓今天沒穿醫生的白大褂,牛仔褲配毛衣,看着仿佛年輕幾歲,很是清爽,站在總是一臉嚴肅的黎白面前就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黎白的表情有些陰郁暴躁,忍耐着聽姜讓說話,看那眉頭緊鎖,滿臉不耐煩的樣子,感覺一言不合分分鐘會動手。
莊笙聽了兩句,大概弄明白兩人争執的是什麽。
——姜讓覺得褚初十年前的案子是無辜的,那這次也是無辜的,要求警方放人;黎白堅持不放,認為十年前是十年前,現在是現在,除非有證據證明何玉和唐靈的死與褚初無關,不然褚初現在就還是最主要的嫌疑犯。
“既然這樣,那讓我見見小初總可以吧?他是我的病人。”姜讓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臉上挂着禮貌的笑容,提出見面請求。
“不行!”黎白斷然否決,“他現在是嫌疑人,不能見。”
姜讓沉默,笑容淡了下去,這時他看到莊笙,立馬撇下黎白快步向莊笙走去,“莊警官,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想見一見小初不知道可不可以?”
山。與。
三。タ。
黎白抱臂站在一邊,冷眼旁觀。
莊笙覺得,這個姜醫生倒真是挺負責的,為了一個病人這樣奔走,不過規矩是規矩,無論誰都得遵守。
“姜醫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現在褚初身上的嫌疑還沒有洗清,你不能見他。”
同樣是被拒絕,姜讓面對莊笙時容易接受得多,他轉而擔憂起褚初來,“那小初現在怎麽樣?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療養院,現在一個人被關在警察局,周圍又全都是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心裏一定很不安。”
莊笙露出遲疑的表情,姜讓立馬緊張地問了一句,“怎麽了,是不是小初出了什麽問題?”
莊笙搖頭,“我只是覺得,以褚初的情況,恐怕任何一個地方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吧。”
不管是療養院還是警察局,對他來說大概都沒有什麽區別。
之前他和孟衍帶褚初回到自己十年前的家,除了看着空空的庭院落淚輕喚了聲“媽媽”,之後再沒說過什麽,也沒有露出想起什麽來的神态。
——至于那架鋼琴,莊笙不确定他走過去按下琴鍵,是因為想起了一些在這裏的過往時光,還是出于在療養院養成的習慣。
姜讓聽得表情一怔,整個人都沉靜下去,過了好半晌才又問了句,“那,他還記得——記得療養院裏的人嗎?”
聽出他潛藏的意思,莊笙頓了頓,有些不确定地說道:“大概,不記得吧。”
莊笙猜想,唯一在褚初成片空白的記憶裏留下印象的,似乎只有他那位無私奉獻的母親。
其餘的人——包括那位生了他卻不養他還将親生兒子當成替罪羊的父親,大概都是雁過無痕,轉眼即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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