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

三

之後幾天，唐肅告假，長安留下來為他療傷，順便還治了治他年少練功時留下宿疾的雙腿。又過了幾天，唐肅發現這個萬花不僅醫道高超，做菜的手藝也不錯，便順理成章地拼了同一間房。

事後長安評價此事時用了“出乎意料”四個字，說你好歹也是蜀中世家唐門的弟子，怎麽就被一頓飯拐走了呢？

唐肅當即痛心疾首地表示，事出有因。

——人人都知道，惡人谷裏有個權高位重的禍世魔君，戰場上提着千機匣生殺予奪毫不留情，戰場下提着鍋鏟大刀闊斧縱橫開阖。

這人就是唐肅的大師姐，唐筱。在二人的師父意外身亡後，拉拉扯扯帶大了包括唐肅在內的一群師弟師妹。

喜歡做菜并沒什麽錯，偏偏她黑暗料理的天賦天生點滿，還美其名曰“為了未來的情緣做準備”。起先是免費試吃，然後是随機品嘗，最後是強制發放。以至于只要看到她踏入廚房裏，周圍人便會争先恐後地接了任務出谷，真可謂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只可惜別人跑得掉，作為師弟的唐肅卻跑不掉，當真沒少受到荼毒。有次唐肅一勺一勺地吃下手中焦黑夾生的菜粥，代表谷內衆多弟子問出了那個他們關心許久的問題：“師姐，萬一你未來的情緣……呃，不喜歡吃你做的菜怎麽辦？”

“這個啊……”唐筱攪着手裏的調羹，笑得一臉如詩如畫、溫柔明媚，“打斷手腳，硬灌下去。”

當然除了這個原因之外，唐肅始終不相信對方真的就這樣輕易地降了惡人谷，能留在身邊監視一下也是好的——雖然這個離經萬花看起來搞不出什麽幺蛾子，看自己的眼神總是小心翼翼，但誰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他做出來迷惑人的呢。

兩人就這麽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幾天，從最初唐肅倚在椅子上看長安拄着斷槍一瘸一拐地忙忙碌碌，到最後看不過去上去幫忙。損友藏劍葉天賜如往常一樣不告而入的時候，推門沒收到一臉機關，反而看見兩人攜手做羹湯，吓得雞毛一炸掉頭就跑，差點被後腰橫着的重劍卡在院門上。

而唐肅也奇怪，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有了這般良好的脾氣與耐心，可以用半天的時間，只看長安在院子裏曬一地草藥。明明只是随意地看着，卻比往常盯梢任務目标時更為專注——他知曉長安在幹活的時候喜歡把一頭長發随意束在背後；知曉長安并不是很能吃辣，因此總是能很神奇地一樣菜做出兩種口味；知曉他閑的沒事做就會發呆，眼神飄忽神游物外……他甚至還知道這人除了一絲不茍地抿住唇角之外，偶爾也會微微地笑。

一個月前他們還在戰場上你死我活，一個月後，竟然就已經住在一個屋檐下，和諧得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那樣。

好在這樣莫名其妙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唐肅觀望許久的幺蛾子，終于還是被長安整出來了。

那時長安已經能做出一手色香味俱全的川菜，偶爾還會和唐肅聊上幾句。他們一個出身于中原萬花谷，一個來自天府之國；一個素來溫和良善醫者仁心，一個打出生起接觸的就是血腥與醜惡，倒也能天南海北地聊上不少。

是以當唐肅問起萬花谷機關術的時候，長安依舊毫無防備，只搖了搖頭說：“我并非工聖門下，只是過去在谷中時，與一位天工師兄要好，偷學過一招半式，怎敢在唐公子面前班門弄斧。”

“長安何必自謙，我觀這木鳶結構精巧，做工精致，雖然簡單了些，卻絕不輸于我唐門所造。”唐肅慢悠悠地說，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巧的機關，是做成了鳥兒的模樣，雙翼平展，上面嵌着薄如蟬翼的竹片。說完這些話，他又慢悠悠地擡起頭來，看着小桌對面臉色蒼白、如臨大敵的萬花弟子：“能用一柄切藥的小刀造出這樣的機關去傳情報，卻在上面堂而皇之地簽上自己的大名……長安，你到底是太聰明，還是太蠢？”

“這幾天病人很少，我閑來無事做點小東西，莫非還犯了唐公子的忌諱？”不知是不是為了掩飾緊張，長安的語速很慢，“這确實是傳信的木鳶不假，但那所謂的‘情報’，又在哪裏？”

唐肅笑了。

這個人過往的生命裏，應當是少有欺騙與被欺騙的經歷的，這番話說得言之鑿鑿，眉眼中的神色卻騙不了人，是個人都能看出他是在強裝鎮定。

“這木鳶是葉天賜截下來給我的，上上下下都檢查過，确實沒什麽夾帶，但是……裏面呢？”修長手指輕輕一錯，唐肅沿着接縫将那只小小的機關木甲鳥拆成了兩半，露出最核心的“心髒”來。

然而他卻并不急着繼續拆下去，反倒好整以暇地擡了眼，不放過萬花臉上每一點細微的表情：“長安，如果你——”

“裏面是空的。”長安迅速地打斷了他的話，揚起自己略顯尖削的下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灰色的眼睛閃閃發亮：“你拆啊。”

——果真是空的。

像是發現了什麽有趣的東西一般，唐肅彎起了唇角。那只可憐的木鳶迅速被他拆成了一堆大小不一的竹片，一一平攤在桌上。竹是他院子裏的青竹，上面彈着寥寥幾根墨線，間或還有些墨點，似乎是量尺寸的時候不小心濺上去的。唐肅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那堆竹片半晌，伸手挪了幾片的位置，而後像組七巧板一般仔仔細細地拼了起來。

“你看，”他将兩人之間的小茶桌轉了個半圈，原本雜亂無章的墨線首尾相連出隐隐的形狀，“金門關據點箭塔的位置，你還有什麽話說？”

長安沒有說話，眼中鎮靜的神色如同春日池塘上薄薄的冰層，一觸即潰。唐肅好笑似的搖了搖頭，怪不得這人要清清楚楚地簽上自己的大名，對于這種投機般的傳信，一種是一眼就能讓人看出是情報；還有一種，就是信息模糊，卻能準确地遞到能看懂它的人手中。

“這是給誰的？”

唐肅向前傾了傾身，不怒自威的壓迫感讓長安略微瑟縮了一下：“……我師兄，就是剛剛和你說過的，那個天工弟子。”

這會倒是坦誠得出人意料，連唐肅都不知道該繼續問些什麽。只是眼前的那雙灰色眸子如同一對漩渦，清清亮亮，卻似乎要把人的整個神魂都絞進去。

唐肅猛地一個激靈，像是少時站在幽冥淵的瀑布下，被冰冷的水兜頭澆下，一瞬間豁然開朗——

“長安，”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我喜歡你。”

怪不得自己明明是最怕麻煩的人，卻能陪這人一起分檢半下午的藥材；怪不得這人只是一個地位低下的降将，卻這般讓自己上心；怪不得連今日背叛之舉都不能叫自己生氣，只是覺得這人太蠢而已。

原來是因為動了心。

唐肅理直氣壯地表白完，看着對面萬花一副“唐公子你今天怎麽了要不要我開點藥治一治”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吓僵了的臉：“我們那裏，沒有你們中原這些雜七雜八的規矩——我喜歡你，所以能容忍你做的這些，也希望你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他将桌上拼好的竹片重新打散：“所以長安，你也喜歡我一下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