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一

唐肅和長安的初遇，是在洛道的一次攻城戰之後。

彼時惡人谷大勝，浩氣的執旗人連兩個時辰都沒堅持下來，就丢了據點，指揮當即下令撤退，狼狽地丢下了一地的屍體。

“不愧是耗子，竄得就是快！”

有人在唐肅耳邊罵罵咧咧，後者根本連眼皮也懶得擡一下——也不知開戰前是誰遲遲不到，等到塵埃落定了才提着武器趕過來，領了這清掃戰場的肥缺不說，還得了便宜就賣乖。不過他見得也多了，無論浩氣還是惡人，總歸少不了這等貪生怕死之人。

幾個人用槍杆在屍體堆裏翻翻找找，不時翻出點財物或者镖銀，見到沒死的就補上一槍。而唐肅本就不屑與此，又懶得聽自家手下的絮叨，因此只抱着胳膊往另外一邊走去，偶爾踢一下地上看起來好像沒死的人。

沒走多久，一個有些特別的屍體映入了唐肅的眼簾——看裝束是一個天策将士，身上被箭矢戳得像個刺猬，眼看是死了。只不過與其餘人不同的是，這人是背後中箭，看起來就是自家唐門的手筆。

莫非是個逃兵？唐肅這樣想着，殺的人太多，也記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弄死過這樣一個天策。他用腳尖勾着那人的身子翻了半圈，這才看見他身下還壓着另外一個人，大約是個萬花弟子，也是渾身浴血的模樣。唐肅瞥一眼那個萬花了無生氣的面孔，無甚意趣地轉身離開，誰知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見了身後的異動。

在頭腦做出反應之前，殺手的本能已讓他反手一個化血镖甩了過去，另一只手已拿下了腰上的千機匣，“噠噠”兩聲，機括歸位，指向聲音的來處——原來就是那個萬花弟子。只見他長袖一揮，四兩撥千斤地将飛镖拂向一邊，同時足下輕點，向後急掠出去。

想跑？唐肅微微揚了眉梢，手中千機匣已射出一排弩箭。而那名萬花手中墨筆輕點，使出的卻都是防禦招式，沒過多久便被聞聲趕來的幾名惡人谷弟子堵在了中間。

後路被截，萬花的動作也逐漸開始左支右绌，一個疏忽之下，小腿被一支箭矢洞穿，狼狽地摔倒在地，被數支兵器壓住。

“還想往哪去？”

他的同伴笑着開口，半是不屑半是調笑，頗有幾分貓對耗子的戲弄——哦對了，這本來就是個小耗子。唐肅有些無趣地打量起這個萬花來，只見對方雖然滿身是血，除了腿上自己送的那個傷口之外，看起來倒是沒別受別的傷，一副被保護得很好的樣子。想到這裏，唐肅回頭瞥了一眼方才那個被戳得滿身是洞的天策，也就大致明白了這個萬花應當是看見，自家那群不管活的死的都要翻找一番再補上一刀的手下要掃到這邊，才會冒險逃出。而仗也打完了許久，想必那個護着他的天策的屍身早已僵硬，所以弄出了這麽大的動靜。

想來也有人想到了這點，嗤笑了一聲道：“你要是斬斷他的雙臂直接脫身，倒也不會被擒住……”

他的話說了一半就沒了聲息，因為那個萬花弟子突然擡了頭，一雙眼睛亮得近乎凄厲，再配上那遍布血污的臉孔，着實有幾分吓人。

然而這也只是一剎而已，唐肅看見那個惡人谷弟子一腳踹在萬花胸口，将他踢翻在地，笑容猙獰：“敢這樣看以爺爺？那個死狗是你情郎麽？”

萬花艱難地撐起身子，再次擡頭的時候，眼中已是一片沉寂：“不要……殺我。”

——不要殺我。

這句話來得太過突兀，以至于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只看着萬花喘息着咳出一點血來，再次低聲重複：“……請不要殺我。”

“憑什麽。”

是唐肅開得口，頗帶着幾分玩味看着對方灰色的眼睛，想從中找出端倪來。而萬花只怔怔地看着那個傷了自己——或許還殺死了那個天策的人，顫顫巍巍地回答：“我是個大夫……”

這個回答糟糕透頂，方才那一番交手下來，是個人都能看出他是個單修離經的萬花弟子。唐肅心中一哂，手指已經按在了千機匣的扳機上：“不夠。”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對視，隔着五尺遠的距離，卻也隔着兩個陣營生與死的鴻溝。洛道萬古不變的陰沉天幕下，堆疊的屍體引來食腐的禿鹫，嘶啞的叫聲如同宏大的挽歌。

二

長安就這樣投了惡人谷。

——幹脆利落，毫不猶豫，簡直讓人措手不及。

唐肅以前見過不少萬花谷的人，正邪都有，也不乏行事乖張的存在。但那群人往往都心高氣傲，透着出寧折不撓的風骨，像這個萬花一樣為了保命臨陣投降，着實前所未見。

不過當對方拄着一杆斷了的長槍艱難地起身，再拖着傷腿一瘸一拐地走遠，這事也就被唐夏抛在腦後了。因此他并不知道，這個人就是那個年紀輕輕便小有名氣的杏林弟子，十六歲出谷，雲兩載後入了天策營随軍，随即又加入了浩氣盟。洛道平疫三載，一手離經易道的本事盡得藥王真傳。

而當他們再次見面，就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的事了。

那日浩氣盟丢了洛道，沒幾天就組織了大批反撲，惡人也就暫時回撤進了金水的地界，雙方争鬥也愈發頻繁起來。有天唐肅從戰場回來，還沒走進院子，就看見一個有些眼熟的人影“啪”的一聲摔在了他的腳下。

“……唐公子，我……”

萬花跪坐在地，身上的墨色長袍被改成了簡單些的樣式，卻依然累贅得緊。唐肅皺着眉看着他和他腳旁散了一地的、尺長的竹子，沉聲問道：“怎麽回事。”

“有幾個前線下來的人折了手腳，需要夾板固定，聽他們說，公子這裏的竹子長得最好……”

萬花仰着臉回答，唐肅忍不住擡手揉了揉額頭——他從蜀中來，見到金水鎮上的大片竹林自然十分親切，誰知這屋子還沒住熱乎，就已經有人把主意打到了自家院子裏。

“我本并無意冒犯，還請唐公子恕罪……”萬花快手快腳地收拾着地上的竹子，見唐肅沒有生氣的樣子，又小心翼翼地開口，“公子身上還有傷，先處理一下？”

鬼使神差的，唐肅點了點頭。

事後唐肅怎麽也想不清楚，自己為何如此輕易地讓長安進屋為自己療傷。怪不得大師姐總說自己不是當殺手的料，看上去陰沉冷酷，實際不過是懶得說懶得想，還不如去陣營裏混混日子，也好過喪命喪得莫名其妙。

“原來你就是長安。”

“……一介微名，難為唐公子竟然知道。”

“浩氣盟能在洛道站穩腳跟，你也有小半的功勞，”唐肅閑閑開口，“那天你要是報出名字來，倒也夠我不殺你了。”

唐肅的聲音中沒什麽情緒，正為他止血的那一雙手卻頓了頓。長安沉默了半晌，又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一樣，用剪刀剪開唐肅的袖口，慢慢擦淨傷口旁的污血。他的腿傷還沒好利索，放下那杆被當做拐杖的斷槍之後，整個人都有點顫顫巍巍的。唐肅盯了一會對方籠着一層薄汗的額頭，又輕描淡寫地說：“如果後悔了，現在回浩氣也來得及。”

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善意駭了一跳，長安像只警覺的小獸一般擡了頭，愣愣地看着他。唐肅不由一哂：“謝淵那老家夥出手一向闊綽，你的贖金也夠兄弟們小發一筆了。”

“多謝唐公子提點，我在這裏就很好。”

像是要逃避什麽，長安這句話說得飛快。執着銀針的手指卻微微顫抖着。于是唐肅也就不說話，沒有受傷的左手中，一枚化血镖重新被藏入袖口。

——真心留下還是假意逢迎，并沒那麽重要。但只要長安敢點頭說一個“好”字，那枚化血镖當即就會洞穿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