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臺風過去了
雖說過去并未産生過太多交集,可聽聞這樣的悲劇,傅一白打心底裏感到惋惜。
“怎麽好人沒好報呢,”她說着嘆了口氣,“居然會遇上這種事……”
外婆毫無反應,既不開口也無動作。
“我們要不要去見見他的家人?”傅一白又說道,“我想讓他的父母知道,他很熱心而且很善良。”
外婆看向她:“……你也很善良。”
傅一白有點不好意思,擺了擺手:“真希望他能快點醒過來。”
外婆低下頭去,喃喃道:“如果他醒過來,那豈不是……”
“豈不是什麽?”傅一白問。
外婆搖了搖頭:“不,沒什麽。”
傅一白不明所以,正想追問,廣播裏叫到了外婆的名字。她連忙扶着外婆起身。
外婆動作僵硬,扶着比往日沉了許多,可能是下肢使不上力,還未站直又跌坐了回去。
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了。傅一白緊張:“你還好吧?”
外婆閉着眼搖了搖頭,沉默又艱難地站起身來,指了指診室的方向,示意先去看了再說。
進了診室後,醫生詢問了外婆的大致情況,又看了過往病例,開了一大堆的檢查項目。
其中有些今天就可以做,其餘的需要先預約。
預約之前得先去繳費。傅一白想讓外婆找個地方坐下自己獨自去忙活,可外婆坐下以後卻拉着她的手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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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要做那麽多,”她顧慮重重,“這得多少錢啊?”
“這是為了了解你的身體情況,”傅一白耐心地解釋,“知道哪裏有問題,醫生才好對症下藥,給你安排治療方案。”
外婆搖了搖頭:“但……”
她總是這個樣子,怕自己亂花錢,明明在面對傅一白時大方得很。
傅一白了解她,又說道:“不貴的,大多數都可以醫保報銷,自費的部分很少。”
外婆沉着臉想了好一會兒,又問道:“妹妹,家裏現在日常開銷,用的錢是哪兒來的?”
傅一白一愣。外婆過去在糊塗的時候壓根想不起這類問題,眼下清醒了許多,竟連這都不知道了?
“你的退休工資呀。”她說。
外婆聞言,臉色更差了:“別查了,別再亂花了。”
“你放心,”傅一白繼續哄她,“媽媽以前攢的錢都還在呢,這點我們還是花得起的。別的都能省,看病的錢怎麽能省呢?”
外婆依舊搖頭,仿佛有什麽難言之隐。
傅一白拉着她的手來回晃,撒着嬌說道:“來都來了,就做了吧,好不好嘛。”
外婆竟還是不願讓步。她拉着傅一白,讓她在自己身旁坐下,開口時一臉語重心長:“我不是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但……但我得為了你的未來考慮。今天……”
她才說到一半,傅一白的眼眶濕了。
為什麽外婆今天那麽倔呢,明明身體不好,還不聽勸。她原本就懷着不安,擔心受怕,心一直懸在半空,沒個着落。此刻,滿心的焦慮都化作了委屈。
這幾天,她落的眼淚比過去一整年都多。
外婆愈發為難,擡手抹她面頰上的淚水:“別哭啊,求你了。”
“那你就讓我去付款、預約時間,”傅一白努力板下臉,“然後去做檢查。”
外婆長嘆了一口氣,片刻後松開了拉住她的那只手。
傅一白忙活完跑回來的時候,外婆依舊是愁容滿面。
她刻意腳步輕快帶着笑意沖外婆開口:“我回來啦!自費部分比想象中還低呢!我們先去驗血,等報告的時候再去預約別的。”
外婆也沖她笑了笑,可眉眼卻顯得憂心忡忡。
傅一白攙扶着她往抽血的地方走,途中經過了與急診相連的長廊,外婆又伸長了脖子往急診處看。
“掉的東西很重要嗎?”傅一白試探着問道。
外婆猶豫了兩秒,搖頭:“已經不重要了。”
她說完,把傅一白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傅一白也回握她。
有一種不可名狀的不安在傅一白心頭翻滾,仿佛只要稍微松開手,她最親近的人就會立刻離她遠去。
“你一定要身體健康,”她又對外婆撒嬌,“你要多陪陪我。”
好一會兒後,外婆才答道:“你的外婆也想啊。”
“所以你要乖乖做檢查,”傅一白說,“你的外孫女以後會賺大錢,不在乎這些。”
外婆點了點頭,片刻後又問:“上次跟你打電話的遠房表哥是不是很關心你?如果……如果外婆不在了,他會不會照顧你?”
“說什麽呀,”傅一白有點兒生氣了,強忍着性子強調,“我自己就能照顧好自己,還能照顧好你。”
外婆輕輕地“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傅一白愈發惶恐。
她曾聽過一個說法,老人家在即将離世前或許會有所感知。今天外婆的言行,仿佛已經确定自己不久後将與世長辭。
這類念頭并不是此刻才興起的。這幾天她隐隐約約,心頭一直有不祥的預感。
“你不會有事的。”傅一白說。
過去,她們也曾有過類似的對話。外婆在聽過後笑着說,自己還想看着傅一白出嫁,想抱一抱曾外孫,怎麽也舍不得那麽快就走。
她盼着外婆能再說些類似的話來安慰自己。
外婆卻搖了搖頭,說道:“我知道你……你很……但是,你或許需要一點心理準備……”
“……”
“想陪着你,不代表真的能一直陪着你。”外婆說。
傅一白不吱聲了。
部分化驗報告一個小時以後就能取。
預約過了其他項目後,傅一白和外婆一同坐在診室外,打算等報告下來以後再找醫生看看。
兩人之間氣氛沉悶。外婆時不時擡頭看她,卻不出聲。
就這麽安靜地待了會兒,外婆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動作極盡溫柔。
傅一白鼻子一酸。
她轉頭看向外婆,說道:“你別覺得自己是我的累贅,不是的。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外婆看着她的眼睛,點了點頭,仿佛在承諾一般說道:“好。我會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堅實的依靠。”
就在此時,原本待在診室裏的醫生走了出來,見到她倆後主動說道:“太好了,我正想找你們。系統裏能看到化驗報告了。”
傅一白心頭一緊。
正如同她預料的那樣,醫生會主動找過來,必然不是什麽好事。
檢查結果不太理想,醫生建議最好能入院觀察,方便醫生就近治療,若有萬一也能及時處理。
傅一白吓得不輕,可等到想辦理入院,卻又被告知沒有床位,需要回家先等通知。
“但醫生說她很危險,”傅一白對着登記的護士說,“如果不住院,萬一有什麽三長兩短……”
“但現在沒有病床,我們也沒辦法呀,”護士說,“等有了空位,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們。”
“就不能加一張床嗎?”傅一白情急之下顯得不依不饒。
“你可以去我們的病房看一下,走廊上都擠滿了,加不了了,”護士無奈,“還有床位不會不讓你們進的。”
傅一白聲音帶上了哭腔:“那現在回去,如果有什麽事,你們誰負責?”
面對她明顯的失态,護士皺着眉搖了搖頭,不吭聲了。
老太太神志清醒也能自主行動,她恐怕不能理解為什麽傅一白如此焦急。
“妹妹,”外婆從背後伸手拉她,“我現在還挺好的,我們先回去吧。”
傅一白看着她,心想,你真的挺好嗎?我怎麽覺得只要眨一下眼,你就會從我面前消失呢。
“小姑娘,先冷靜一點,”護士見她模樣可憐,又主動安慰,“只要一有空床,我們會優先照顧的。你今天就先帶老人家回去,好好休息吧。”
傅一白吸了吸鼻子,說道:“嗯……剛才對不起。”
護士沖她笑笑:“沒事的,能理解。”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回到家後,外婆的步伐似乎比之前更輕盈自然了不少。
不用傅一白攙扶,她便自行換了鞋,進了屋。
“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傅一白問。
外婆點了點頭:“好,吃點。”
傅一白很快懷疑起自己之前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一直到入睡前,外婆都很精神,行動自如。
心底有一個角落提醒她,一天之內那麽大的變化很不正常。但她刻意地無視了。
兩人都上了床後,傅一白睜着眼,不敢睡。
“外婆,還醒着嗎?”她小聲問。
“嗯,”外婆答道,“醒着呢。”
“你覺不覺得有點兒熱?”傅一白問。
雨今早便停了,下午時還出了太陽。此刻雖已入夜,氣溫卻比往日高出不少。
家裏的空調壞了有一陣了。享受過了幾日涼爽,再度迎來夏季應有的高溫,傅一白很不習慣。
“臺風過去了吧,”外婆問,“是有點兒熱了。”
傅一白想了會兒,坐起身來,又跳下了床,從沙發邊翻出了一把大蒲扇,接着舉着扇子爬了回來。
她盤着腿坐在外婆邊上,扇起了扇子。風從她身前經過,又吹到外婆的皮膚上。
“我想起來一件事兒,”她說,“小時候,你總這樣給我扇扇子。”
外婆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在回憶。
“我半夜熱醒了,睡不着,翻了幾個身,忽然就有涼風吹過來了,”傅一白說,“睜開眼,是你在給我扇扇子。”
“現在變成你給外婆扇了。”外婆說。
傅一白嘿嘿笑。
房間裏沒有開燈,僅靠窗外傳來的些許光線,許多事物都是模模糊糊的。但外婆的眼睛卻是明亮的,給人一種正煥發着生機的錯覺。
“我又想起來一件事,”傅一白說,“我小時候生病發燒,死活都不肯抽血,被你和醫生一起按在長椅上,折騰得渾身都是汗……你不記得了吧?”
“我記得,”外婆說,“抽完血你說要跟我絕交十分鐘。”
“有嗎?”傅一白驚訝,“我怎麽沒印象。”
外婆輕聲笑了:“有,我昨晚才剛夢見了。”
“……假的,沒有,你的夢添油加醋了,”傅一白不承認,“我只記得你和醫生壓着我了。”
“對,你哇哇叫,整個房間所有的人都看着你,”外婆說,“別的小孩都被你吓呆了。”
“……”傅一白撇了下嘴,“還是不說這個了。”
外婆輕輕地笑了幾聲,接着摸摸索索地握住了她的手。
“妹妹,你要記着,外婆有你很幸福,非常幸福,”她說,“就算外婆不能再陪你,也會一直愛着你。外婆不會真正離開你。”
傅一白吸了吸鼻子。
“妹妹很優秀,未來也會有人……有人欣賞你,願意陪伴你,保護你,”外婆繼續說道,“你永遠不會是孤立無援的。”
傅一白也握緊了她的手:“你去了醫院就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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