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正中心髒

如林娜所料，實驗體M001的失智現象只是暫時。腦部檢查結果顯示他前額葉皮質雖然遭到伽馬病毒的破壞，但也加強了修複再生能力，恢複到正常智商只是時間問題。

這可算是EVO藥劑的重大突破，多納教授興奮地胡子都翹了起來，馬不停蹄地從解恒空抽取的那管血液裏提取融合成功的基因型進行後續研發，一批批經過篩選的人類預備體正引頸就戮。

M001對解恒空的親近也讓他因此得到重任，不僅可以自由進出觀察室，還有了權限調取關于M001的更高級別資料，包括歷年來的實驗記錄視頻。

其實不用看這些資料，他已經通過那熟悉的信息素味道确定M001的身份，就是失蹤了五年之久的A級殺手Z。

現在是個臉色蒼白，身體瘦弱的病秧子，正坐在解恒空面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蛋糕。

他動作很慢，不疾不徐甚至透着一絲怡然自得的優雅。只要不開口，完全可以讓人忽略他現在只有八歲智商。

這是解恒空從來沒見過的一面，所以他看得還挺起勁兒，直到宋照隐擡眸，問他要不要吃。

解恒空本來不打算理睬他，他只想欣賞默劇不想聽他說話，但看到那雙幹淨的灰藍色眼睛，他忽然點了點頭，微笑問道：“你喂我嗎？”

宋照隐看了一眼自己手裏還粘奶油的勺子，然後放下，重新拿了一把幹淨的勺子。就在解恒空以為他真的會聽話的時候，他卻是拿着幹淨的勺子将蛋糕一分為二，然後将勺子擱在蛋糕碟上，同時把他沒吃過的那一半轉向解恒空。

解恒空眉梢抽了抽：“……”

還挺講禮貌。

做完這些，宋照隐用回自己的勺子，一邊吃一邊拿眼尾瞥解恒空，見他沒動，忽然又把蛋糕碟往他這邊推了推，“你可以自己吃。”

解恒空：“……”

他對傻子不感興趣，但此時竟然覺得這樣子的宋照隐有一點可愛，甚至開始思考，宋照隐八歲的時候也是這樣輕易地相信他人，對他人表露出依賴麽？

應該不會。

畢竟宋照隐是被白鴿首領凱撒親自養大的殺手，無論幾歲，他都不可能會像個真正的孩子一樣生活。

在白鴿，沒有童年，沒有信任也沒有依賴，只有日複一日的訓練，對抗，和死亡。

“你不吃嗎？”

宋照隐的聲音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清潤，但智商限制，說話還是帶着一絲天真稚氣，将解恒空記憶裏的血腥沖散了去。

“不和你搶。”他說，語氣十分大方，“自己吃吧。”

經過這兩天的觀察，解恒空已經發現八歲的宋照隐對甜食十分偏愛，且喜歡聽鋼琴曲，難怪林娜會給他一個電子琴。不過八歲的宋照隐并不需要他哄，從那天告訴他自己是來帶他出去的人，他就對解恒空展現了區別于他人的信任，就連外溢的信息素都變得溫和。

但也就僅限于解恒空，畢竟在他的記憶裏除了對解恒空的臉感到熟悉以外，其他人都還是陌生。

而他“成長”的速度要比解恒空以為的要快很多。

前一天還只會在電子琴上敲出雜亂無章的斷音，第二天已經是可以彈出幾秒鐘的連續樂章，甚至還有一點悅耳。

相處的這幾天他還對解恒空展現出了一點不易察覺的依賴，具體表現在某次解恒空離開時，宋照隐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要走了？”明明他的眼神平靜，表情冷淡，但解恒空還是看得心頭微怔。

解恒空目光落在他骨節嶙峋的手指上，宋照隐松了手，平靜地提醒他，“你說會帶我出去。”

“帶你出去啊，”解恒空眼裏忽然劃過一絲玩味兒的笑，他又說，“我騙你的。”

宋照隐愣了愣，繼而皺起眉頭不滿地看着解恒空，松香味兒逐漸彌漫在玻璃房裏，解恒空倚着玻璃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顏色逐漸暗淡，恢複最初的冷感。

這才對嘛。

解恒空輕笑起來，沖他一挑眉梢，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壞蛋揚長而去。

要帶宋照隐離開，可比解恒空一個人離開難上百倍。不過解恒空并不着急，他有足夠的時間靜待時機，但遠在溫城的道格卻是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K答應接受任務之後就離開了溫城，兩天後忽然送來一個還沒分化的半大小孩兒和一個斯文白淨的beta青年。除了留下一句讓他們看好這兩個人質，之後就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起初道格交給K的專用定位器還能确定他的大致位置，但在七天前這個信號點也已經完全消失，無法追蹤，K徹底失聯。

以曼德研究所的神秘與謹慎，擁有屏蔽裝置不奇怪，所以他們都沒當回事兒。

但現在距離伊莉絲私自隐藏掉那條懸賞令，已經過去了十四天。也就是說今天零點一過，那條懸賞令就會再次出現在白鴿內網上，如果道格再次操作就一定會被核心智能系統發覺異常。

屆時伊莉絲偷偷接私活的事兒可能就瞞不住了。

伊莉絲推開賭場大門的時候，就見道格正坐在電腦前磨刀霍霍地敲鍵盤，嘴裏還在念念有詞，什麽“我就還不信了，搞不過你一個人工智能。”

“忙什麽呢？”伊利斯将大衣上的碎雪抖落，“那小屁孩呢？還活着？”

話音剛落，裏間的房間便傳出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伴随着一聲童音嘶吼，“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我媽媽！！！”

道格已經習以為常，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活得好得很呢。”

伊莉絲走到酒櫃給自己倒了杯酒，瞥了一眼窗戶邊探出的毛絨腦袋，“看來是沒少吃東西啊，這中氣十足，明天就別吃了吧。”

一聽這話，房間裏的聲音驀地停了下來。

“K有消息了嗎？”伊莉絲問。

道格洩了氣，“沒有，已經過去十天了，K不會沒搞定那什麽實驗體，不是說實驗體破壞力超強，K是不是……”

伊莉絲忽然嗤笑了一聲，道格以為她會嘲諷自己想太多，那畢竟是K，未承想她說了一句，“說不定還真是。”

道格心猛地一沉，“不會吧，K可是A級殺手，他失敗了那我們……”

伊莉絲晃着手裏的酒杯，視線落到桌子上放着的一架飛機模型上，狹長的眼眸忽然變得冷寒幽深，“不用擔心，邁爾斯現在自顧不暇。”

也不知道邁爾斯又發了什麽瘋，惹得一區軍方都對他多多關照，自然是沒空管這麽一單懸賞。

道格聽了這話臉色也沒放松，他一點兒也不擔心邁爾斯，只是不相信自己的偶像真的會任務失敗。

一杯清酒見底，伊莉絲臉上笑意徹底散了去，她撫摸着那架飛機模型，瞥見道格盯着屏幕的認真神情，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和他面容有幾分相似的少年，少年研究心愛的飛機模型時和他一樣神色認真。

“不用浪費力氣了，就當這單任務失敗了吧。”伊莉絲放下酒杯，走遠時忽然又說：“對了，懸賞令公開時，順便找個渠道将曼德的消息送出去。”

道格一臉詫異，還沒問為什麽，就又聽伊莉絲悠悠的聲音飄過來。

“總會有人‘見錢眼開’替咱們進去确定情況。”

道格看着伊莉絲的背影怔楞許久，他怎麽覺得伊莉好像絲絲毫不在意那四千萬，更不在意K的性命安全。

果然殺手都反複無常，薄情寡義。

解恒空也這麽想的，不然為什麽昨天還給他分蛋糕的宋照隐，此刻就完全當他不存在。解恒空坐在這裏快一個小時，宋照隐的目光始終聚焦于眼前的數獨，沒給過他一個眼神，更別說和他說話。

第一次被當空氣的解恒空覺得有些新奇，這人不理他，他偏偏來了勁兒，非得弄出點動靜，拿起一旁的電子琴噼裏啪啦地按了起來。不成調子的斷音斷斷續續地回蕩在觀察室裏。

此時的宋照隐顯然比剛醒來時“成長”了許多，不僅不為所動，還能在噪音幹擾下解出難度不低的數獨。

兩個人一靜一動，在雜亂無章的琴聲裏有種奇怪的和諧，看得林娜都沒忍住笑了出來。

這失智好像會傳染。

她端着午餐進來的時候，解恒空終于是停下制造噪音，不過他沒想到的是宋照隐對林娜的接近沒有表現出抗拒，甚至還對她說了一句“謝謝”。

解恒空眯了眯眼睛，忽然有些不爽。就像是本來是給他的東西忽然被拿走給了別人。

很快他回過味來，宋照隐這是不高興了，而他對林娜的好臉色則是因為林娜答應會帶他離開這間觀察室。

因為EVO試劑的重要突破，多納教授又新增了一批活體人類預備體，測試藥劑的普适性。這一批剛注射EVO試劑的實驗體暫時存放在禁區外圍的1號觀察區，穩定存活三天之後就會被移到實驗室的觀察區進行全方位監測。

所以處于平靜期的宋照隐将回到那棟帶草坪的小樓居住。

在此之前，還給他做了一次更為詳細的全面檢查，宋照隐十分配合。

“目前他的智力水平達到了學齡中期，能夠穩定控制情緒。”林娜站在多納教授旁邊，看着檢測儀器屏幕上的腦部顯示圖，眼裏透出欣喜的笑容，按照這個恢複速度，進入成年期應該不會超過三天。

“他大腦前額葉的修複速度比以往都要快，并且原本的細胞也都在伽馬病毒的刺激下異變強化，無論是控制力還是反應力都會得到加強，具體到哪一步還得再進行攻擊測試。”

多納教授眼裏同樣是欣喜，連連點頭，“這不着急，測驗區的情景模拟系統更新還未完成，目前也沒有可控的實驗體可以測試他的能力。”

說到這多納教授眉宇間變得慎重，沉吟道：“讓阿春加強陽光小築的防禦系統，易感期會出現什麽情況還無法預料。”

易感期并不像Omega的發情期那樣屬于體質特性。它更像是一種少見的無關痛癢的小毛病。只有陷入易感期發作時Alpha才會變得敏感，脆弱，情緒起伏大，攻擊力變弱。算是體格強大的alpha弱點之一，并不常見，也不多發。

宋照隐在注射EVO藥劑之前并沒有出現過易感期症狀，這也算是伽馬病毒的副作用之一——讓他擁有超越一般alpha的身體素質，也有了這麽一個痛苦的弱點。

不過他的易感期可不是變得敏感弱小，而是痛苦暴戾。不管是對他還是對他人都是折磨，好在一般只有一天。

宋照隐被移送到防守更嚴密的陽光小築也是因為他即将到來的易感期。畢竟他在那裏生活了好幾年，熟悉的環境會讓他更平靜地度過這段痛苦時期。

“植入芯片時注意不要刺激到他的腺體，一定要采集到他易感期時的腺體波動數據。”多納教授又叮囑了一句。

解恒空正式被調到A組，成為林娜的助手，所以除了一些機密數據，他們并不會對他多有防備，解恒空多聽幾句也就了解到前因後果。

聽到那句還有三天就會恢複正常時，他心裏的情緒忽然有些複雜，有着期待還有着一些遺憾，但很快又被檢查室的情況吸引注意力。

基礎檢查做完之後的宋照隐被打了足量的舒緩劑，所以植入儀器将銀針刺入腺體時，他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很快就又恢複平靜。

植入芯片成功之後，多納就去查看其他實驗體，而林娜則是去見了阿春，安排陽光小築的安保。

解恒空隔着玻璃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走了進去。

因為檢查，所以宋照隐沒穿上衣，胸膛上還貼着幾個連着線的金屬片。

這段時間宋照隐恢複了正常的進食，加上他強大的自我修複能力，臉頰長了些肉，沒有初見時那麽瘦骨嶙峋，只是皮膚依舊蒼白，還殘留着幾分病氣。

胸膛附着一層薄薄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隐約還能看到皮肉下的肋骨，總之看起來還是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

解恒空也不知道這麽一副瘦弱身板有什麽好看的，但他就是移不開視線，甚至走上前将那些金屬片一塊塊揭下來，像是嫌它們礙事似的。

最後一個金屬片在左邊胸膛上，解恒空揭開時，拇指剛好擦過他的皮膚。指腹的粗糙質感讓他動作一頓，眸光微縮盯着那裏的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疤，是槍傷。

解恒空看着，臉上忽然浮起笑意，這是他的傑作。

六年前，在白鴿的終極考核裏，他朝着毫無防備的宋照隐開的一槍，一擊即中，正中心髒。

直到今天他也沒有忘記當時宋照隐既詫異又贊賞的神情，往後很多年，他都不能忘記，偶爾還會想起當他知道Z的心髒長在右邊時的詫異和慶幸。

人可真是奇怪，開槍殺他的人是自己，怕他真的死了的也是自己。直到今天，解恒空也沒想明白為什麽。

腕骨忽然傳來的痛感拉回了解恒空的思緒，他一偏頭，便察覺到一陣勁風呼來，醒過來的宋照隐猛地翻身一腳将他踹出了三米遠。

夭壽！

………………

解恒空：就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