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見

民國三十年(1941年) 冬

夜上海,雪珠子飄的也是一半一半,不如東北淋漓盡致,就算落了地也積不起來,化成水髒兮兮的,踩上去滑腳,須得小心翼翼,不留神上了年紀的就要摔跟頭。

韶華坐在百樂門的包廂裏,眼前煙霧騰騰,令他呼吸不暢。然透過這層迷蒙,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卻甚是犀利。大商洋行的老板一邊向百樂門的小姐展示從美利堅進口的金表,一邊動手動腳。韶華下意識蹙起眉頭。這兒只有做買賣的生意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發國難財。他知道自己喜怒于形,唯恐人情得失,沖撞了別人,起身便想走,說話的态度卻是頂謙順的。“顧伯伯,阿媽身體抱恙,侄兒先回去了,望各位叔伯們玩得開心些。”

老顧頭撇撇嘴,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臉上的橫肉卻是抖了三抖。毒辣的眼神掃了一圈,在座的有軍統高官,有道上的幫會長老,長輩們不說走,做小的誰也不敢先走。當即便拿起一瓶威士忌咚地擺到韶華跟前,“你爹讓你跟着我來長見識,我自然是要帶挈你,可誰都不能壞了規矩,是不是?!剛來就想走,那也要先敬了叔伯們才對。”

韶華雖面有難色,卻仍是擰開瓶蓋對着杯子傾倒,他的手指纖長,骨節分明,動作溫文細致,全是世家子弟的做派。

青幫的漢子們都在道上混,看不慣他這般小家子氣,當即嗤之以鼻道。“跟個娘們似的,又不是讓你賣/笑。套着瓶口喝呗!”

琉璃杯中輾轉出琥珀色彩,糜/爛眩目。韶華一飲而盡,辣的燒喉嚨,他委實喝不慣。

“那顧伯伯,晚生告辭了。”他起身鞠躬,忍住奪門而出的沖動,慢悠悠踱到門邊。

就聽到身後天青幫長老們的粗放聲音,“現在的小猢狲,越來越沒有義氣,不懂規矩…”

事已至此。韶華也管不了那麽多,權當作沒聽見,踉跄地跑出百樂門,發動引擎,揚長而去。沿着霞飛路行駛,火樹銀花的夜燈刺眼,他用手指捏了捏眼頭,路邊景致開始出現疊影,像萬花筒不停轉動,颠倒。忍住想吐的酒意,方向盤一打,車子駛進了法國公園。

自去年起,霞飛路沿岸就已被劃入法租界。韶華的父親韶覺年被任命為法租界巡捕房廳長,全家一起搬到了公園後邊的思南公館。街兩旁栽了梧桐,很有巴黎香頌的感覺。

有意思的是,法國公園雖是富人區,入口處對面卻有三排矮樓,住着逃到上海的難民,将公園的前門牢牢堵死,貧窮與富裕的對照之間,像無形被人劃了一條線,經渭分明,尤為奇特。

韶華今年不過二十出頭,卻已經獲得了聖若瑟書院的法律學位。從小到大的人生,皆是出自父親授意,他聽天由命,逆來順受。尚未畢業之時,韶覺年就已屬意他從商,讓他跟着來往的叔伯們後頭撈些生意門檻,學位也就成了一紙空文。

可別人的理想終究是別人的。

日日混跡煙花場所,在這冒險家的樂園裏夜夜笙歌,有人甘之如饴,自然也有人苦不堪言。韶華便是後者,每每都只好在心裏自嘲,做傀儡就當作的徹底,若是傀儡生出想法,不知是他的主人可悲,抑或是他自身可悲。于是這一番彷徨,失落,和對命運的失控感,化作滿腔憤懑,發洩在急速的行駛上。夜風吹不散酒精在腦中的聚集,不經意間,他已大力猛踩油門,轉彎處,只聽得輪胎和泥地發出尖銳的摩擦。

路過難民窟,穿過公園,思南公館近在眼前。這一條回家的路線日複一日,然而當枝柯被雪色染白,地面濕透,卻突然生出別樣的可能。等韶華反應過來之時,已是方向盤打滑,剎車失靈,他的車子就這樣直直撞上了公園的鐵閘門。

‘哔——!’喇叭發出長響。

四周熟睡的人打開燈罵罵咧咧地出來張望。韶華的頭磕在玻璃上,血流不止。他搖搖晃晃的下車,車輪下一具面目難以辨認的屍體,驚得他楞在原地。

即使很多年後,韶華也一直記得那個冬夜。疏疏的雪花在半空就融化,落地化成水,地面一片污濕冰滑,佝偻的屍體躺在路中央,血肉模糊。冷冽的空氣讓他經不住微微顫抖,鼻頭随之發紅。愣了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回過神來,直到巡捕房的人将他帶走。

白熾燈下,他忽冷忽熱,酒已醒來,頭卻還疼的不行。按捺住這一切身體的不适,做完筆錄。韶覺年塞了幾個銀元打點手下人,沒過多久他就被放了出來,回到家中洗了把熱水澡,天已微明,他輾轉反側。

如果沒有喝酒,如果不是心事重重,如果…

可世上哪有那麽多如果。

那具冷硬的屍身在他眼前揮之不去,閉上眼都是漫天的飛雪,茫茫一望無垠的白。正因為如此,點點腥紅更是觸目驚心,深深淺淺,濺的到處都是。他捂住心口猛地坐起身,長時間大口大口的喘氣。

因為心中有愧,韶華白天不想睡,夜裏也睡不着。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向父親詢問後續事宜,韶覺年只敷衍的寥寥帶過,并未詳述。他決心私下裏再作打探。

有錢能使鬼推磨。于這對父子而言,錢財從來都不是費力的事。韶覺年有辦法讓兒子全身而退,韶華自然也能搞到受害者的信息。

拿着打探來的地址,韶華站在被害人家門前,已是一個月後。他首次踏足這樣的難民窟,整幢矮樓散發着腐朽陳舊的氣息,各種難聞的味道和各色方言交雜在一起,混淆了五感,只令人煩躁。

鐵鏽斑剝的大門緊閉,他深呼吸一口氣輕輕叩響,長時間無人應答。隔壁收破爛的鄰居應聲出來張望,他給了一些鈔票,得到的消息是:葉家父女相依為命,父親在碼頭扛大包,如今死了,女兒被送進孤兒院。

他稍愣,先前懷揣的一股子勇氣徹底露了餡,只覺得心底空落落的。他是預備着任打任罵不還手而來,願意盡一切可能對受害者作出補償,如今撲了個空,刑期加長,就顯得愈發煎熬,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來,口幹舌燥的繼續驅車往孤兒院趕。

褐瓦紅牆,基督教會的尖頂,肅穆而沉重。牆壁上爬滿綠色的植物,夕照下斑斑駁駁。

女孩十三歲,身材瘦削,只比皮包骨稍強,這令她看起來頂多十歲大。她蹲在地上,雙手抱頭。一群十五六歲大的男孩子圍成圈用石頭丢她,齊聲高嚷。“脫衣服,脫衣服,脫衣服!”

盡是市井無賴潑皮下作的樣子。

韶華初見葉離,是直接目睹了她的脆弱,幼小和孤立無援。然而當她擡起頭,滿眼卻盡是孤注一擲的碎,片片能割傷人的銳利。

他憤怒地沖過去,撩起腳來毫不留情的朝男孩子們的屁股狠踢,這輩子他還未曾這樣流氓過。然而好意相幫換來的只有拒人千裏。

女孩的目光冷漠無畏,直直射向他,良久眼角勾起很特別的飽滿弧度,嘴唇微微上翹,像一只波斯貓。滿是嘲弄的神情。

韶華蹲下來,她毫不遲疑地朝他呸了一口,冷笑着咬牙切齒。“殺人犯!”

盡管如此,他還是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柔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哈!名字?”她斜了他一眼,“你來之前都不做功課的嗎?當然,你們這種有錢人從不把人當人,自然不知道被你殺死的人叫做葉山。”

“我不是壞人。”他虛弱的辯解。

“壞人不會在額頭上寫字,你就是那個草菅人命的殺人兇手!”

韶華知道她說的沒錯,只能報以苦笑。

為了掙脫他,女孩低頭對着他的手狠狠咬下去,猩紅的牙印從底部泛起絲絲血珠。

韶華仍未放手,含着些傻氣的執拗,又問了一次。“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她沉默的當口,孤兒院的嬷嬷趕到,這個四十歲出頭的修女侍奉上帝,卻并不柔和,滿臉透露着乖張,冷硬和不耐煩。許是逃走的男孩子們找她哭訴,嬷嬷并不歡迎韶華,在得知他有意領養女孩的同時,麻木冷淡的臉才稍稍有了表情。

“感謝上帝,她終于要走了。”嬷嬷這樣喃喃自語。

韶華聽得明白洋文,眉頭情不自禁蹙起,下意識問道。“您說什麽?”

嬷嬷立時噤聲,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禮拜堂內,耶稣背負着十字受苦受難。白的蠟燭,黑的木椅,所有的一切仿佛無形中拷打着人的罪責,有令人忏悔的震懾力。壓迫感從四面八方湧來,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不斷擠壓心胸。

女孩坐在禱告的長凳上,不哭也不鬧,只是恨恨地盯着韶華,恨不能在他臉上燒出兩只窟窿。

韶華被這灼灼的視線看的心焦,回過頭問她。“你怎麽知道是我?”

她将先前被弄亂的長發綁好,“沒有人會來找我。”言辭寡淡,似說着旁人的事。

韶華恍然大悟。——沒有人會來找她,除了那個心虛的肇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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