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要快樂

我們在骊昌山莊住下,晚上九點,日頭西斜,霞光将山脈的輪廓描繪得顏色深重,微風漸起,頗有些涼意。我穿着長袖長褲雙手撐着欄杆,眺望遠處遼闊的草原。

寧泓端一盤烤肉走過來:“超級香,你嘗嘗。”

我拿起一串,問:“哪來的?”

“老板烤的。”寧泓吃一口肉,腮幫子鼓鼓的,一嚼一嚼,像只倉鼠,“還有馬肉納什,我沒拿,你要吃嗎?”

“馬肉納什?”我低頭吃烤肉,“那是什麽?”

“就是馬肉做的一種小吃。”寧泓說,“看起來還不錯。”

“走,去看看。”我把鐵簽放回寧泓端着的盤子裏,邁步跟在寧泓身後走下木制樓梯,朝酒店門口的廣場而去。

廣場鋪的水泥地坪,中間壘起篝火,四角放置音箱,廣場上方裝飾着彩色的小旗子。我倆走進去,憨厚的哈薩克族老板向我們打招呼:“晚上好!”他用不标準的普通話說。

“晚上好。”我和寧泓回應。

“随便坐,水果烤肉管夠。”老板說。

“好的。”我點頭。

這是酒店推出的一項晚餐篝火活動,一個人一百塊錢,随便吃,類似于自助餐。

“一會兒音樂響起,我們可以跳舞。”寧泓眼瞳晶亮,“鄒老師會跳舞嗎?”

“……不會。”我說。

“我教你!”寧泓擡高聲音,眼睛彎彎,“我太極拳打得可好了。”

“……”我冷靜的思考半晌,問,“太極拳和跳舞有什麽聯系嗎?”

“肢體協調啊。”寧泓信誓旦旦的哄騙我,“聯系具有普遍性。”

“馬克思哲學整挺好。”我說,“如果你不把我當傻子就更好了。”我堂堂一個數學博士,看上去很好糊弄嗎?

寧泓撇撇嘴巴,坐在我身旁,端給我一牙西瓜:“吃瓜吃瓜。”

“謝謝。”我捧着西瓜埋頭吃,寧泓又端來了烤肉、糖拌西紅柿、哈密瓜、椒麻雞、冰啤酒、瑪仁糖和馬肉納什,盤子擺了滿滿一桌。

寧泓心滿意足地盤腿坐下,拿起筷子專心地吃東西。

秉着食不言的規矩,我安靜地吃個八成飽,呼出一口氣,看向寧泓。

寧泓見我停下動作,問:“吃飽了?”

“嗯,差不多。”我說,吃飽了就困,我單手托着下巴,懶洋洋地放松後仰身體,伸個懶腰。

寧泓掏出一包餐巾紙,遞給我一張,自己攤開一張擦擦嘴巴:“我也飽了。”

我打理好自己,從口袋裏摸出兩顆薄荷糖,丢進嘴裏一顆,給寧泓一顆。用餐後的飽腹感、薄荷糖的清涼、加上傍晚磅礴的火燒雲,我難得生出些快樂的情緒。

寧泓偏頭看我,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隐約覺得他眼神溫和,像是在笑。

鄒瀾生在笑,像只貓兒。

寧泓的視線停留在對方額角翹起的碎發,那撮不聽話的絨毛染了夕陽的餘晖,仿若碎金漂浮其上。心髒鼓噪的聲音驟然大了起來,寧泓希望時間慢下來停在這一刻,又希望時間飛奔消逝,讓鄒瀾生快些忘記寧清。

寧泓想起四個月前,他站在宿舍樓下,鄒瀾生和肖珂并肩坐在樓頂,朝陽蓬勃升起,或許從那一刻,他便渴望鄒瀾生。

想擁抱他,親吻他,活在他身邊,與他成為一對令人豔羨的伴侶。

寧泓駕駛飛機,飛過無數個國家,跨越幾十個時區,穿梭雲端霧海,他想要地上有一個人等他返航。他理解寧清的做法,寧清是緝毒警,擦肩生死,危險随行,多少次任務寧清拼命返回,因為寧清知道,鄒瀾生在等他。

寧泓十分羨慕,只是他沒有寧清幸運罷了。

吃飽喝足,我放下了一些警惕,開始聊點有的沒的:“你說你經常搬家,那你老家是哪兒的?”

寧泓歪頭想了想:“如果非要有一個老家,我出生在杭州。”他掰着指頭,“我家做家具生意的,我八歲搬去南京,然後是無錫,後來我爸出車禍,我媽自殺,我哥考到北京,我考到天津。”

“敢情你是純正的南方人。”我說,“那你怎麽一點兒南方口音都沒有?”

“南方口音?他們隔個村口音就不一樣,我小時候換了那麽多地方,一種方言也沒學會。”寧泓說,“幹脆就說普通話,天南海北誰都聽得懂。”

“也是。”我點頭,“我第一次見寧清,以為他是北京人。”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坦誠的提到寧清,寧泓探究地瞅了我半晌,說:“他心思重,不愛講過去的事情。”

我有些好奇他們哥倆的關系:“你和你哥感情好嗎?”

“說好也好,不好也不好。”寧泓說,“我媽自殺的屍體是他發現的,後來他考上公安大學,我們倆就沒怎麽聯系了,各憑本事。”

寧清心思重?我回想和寧清相處的場景,倒沒覺得寧清是個有心眼的人,至少沒有寧泓這麽機靈,相反,寧清是個踏實誠懇的人,有點憨直,像條德牧。

“那你哥上大學的時候,談過戀愛嗎?”我問。

“沒有。”寧泓說,“如果有女孩子追他,他就把我的微信給人家。”

“……”這都什麽缺德操作,我心下腹诽,“然後呢?”

“我能怎麽辦,我又不敢胡說。”寧泓聲音越來越小,“我打不過他。”

我笑起來,腦子裏描繪出寧清追着寧泓打的畫面:“你倆真行。”

“不聊他了。”寧泓說,他話音剛落,廣場四角的音箱開始播放音樂。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老板點燃篝火,穿着民族服飾的姑娘小夥子湧入場內,歡呼聲和音樂聲接連不斷,将氣氛炒至頂峰,連帶着我們這些外地游客不複剛剛的懶散,紛紛坐起來圍觀。

歌詞是我聽不懂的異域語言,節奏明快,小夥子拍打手鼓,姑娘們抖肩轉圈,紅裙子藍花紋,快活極了。寧泓站起來,拽起我的手:“走啊,跳舞去。”

“我不會。”我說。

“跟着跳嘛。”寧泓興致勃勃,“跳兩圈就會了。”

我拗不過他,站起身被他一把拽進人群,強勁的音樂,人們摩肩擦踵。寧清抓緊我的手不放,一會兒向上,一會兒向下,人群推着我們倆繞篝火轉圈。

熊熊的篝火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頰,寧泓眼中火光炯炯,不知是篝火的倒影還是他心中的執着。人們突然整齊劃一的拍手,我迷茫地看向寧泓,他手心滿是汗,借着紛亂的人群湊到我身旁咬耳朵:“鄒老師,你高興嗎?”

高興,怎麽能不高興?廣闊的草原,高峻的山峰,美食和舞蹈,抛卻所有煩惱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我感到眼前的生活重新回歸缤紛的彩色,我點頭:“高興。”

寧泓握緊我的手,複而放開,他笑着說:“那就好。”

我盯着他,一道薄薄的屏障把我和人群割裂開,心髒停滞一瞬,猛烈的跳動一下,我被寧泓的笑容撞得心頭酸脹。

對寧泓而言,我快樂就好嗎?

身處遙遠的大西北,我做了一個日後我反複思考輾轉反側無數個日夜難以入睡的決定,我主動伸手牽住了寧泓,擡頭看向篝火,一曲音樂已到尾聲,寧泓驚喜地轉頭看我。

我手腳僵直,不知道下一步怎麽做,寧泓反應極快,拉着我擠出人群。下一曲音樂響起,人群重新騷動起來,寧泓越走越快,離開廣場找了一處僻靜的樹林帶停下腳步。

我們兩人站在針葉林下,我窘迫地找個理由解釋我剛剛的行為:“我……”剛起個頭,寧泓湊過來吻住我,他呼吸急促,不管不顧地撞到我的嘴唇,撞得我頭腦發懵。

我的雙手停在他腰間,推也不是拉也不是,畢竟剛剛是我主動牽起他的手,這時候推開顯得太不近人情了,但拉入懷裏……我猶豫一會兒,胳膊松垮地攬住他的腰,安撫地拍拍他的背。

寧泓倏忽笑開:“鄒老師,你當哄小孩呢?”

“不然你要怎麽樣。”我說。

“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了?”寧泓問。

我不說話。

寧泓接着問:“你還喜歡我哥嗎?”

我張開嘴巴,發現不知道怎麽說,便閉上嘴巴拒絕回答。

寧泓了然,低頭親親我的下巴:“我們慢慢來。”

我抱着他,心髒墜着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我親手把我的感情路走成一團亂麻。我暗戀寧清兩年,記得寧清的喜好和小習慣,這些細節侵入我的生活,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至于寧泓,我理不清我的想法,我是把他當成另一個寧清,還是情感寄托,我不知道。

我學習數學,深入研究數學,理性是我做事的準則,可這一次,我全然不顧理性,任由情感野蠻生長,主導我的一舉一動。

遠處廣場上歡快的歌曲成為我們的背景音,寧泓摟住我的脖子,下巴貼着我的肩窩,悶悶地說:“鄒老師,我想過很多次你答應我的情景。”

“然後呢?”我問。

“我沒想到這麽快。”寧泓說,“但也很好,不管因為什麽,我很高興。”

他表現得越落落大方,我心中越難受折磨。我的目的不純,答應他只是為了滿足自私的想法,我想要我自己快樂,我給不了寧泓要的東西。

我要快樂。

我卻只顧着我一個人的快樂。

“不管因為什麽……”我說,“如果是因為寧清呢?我把你當做寧清。”我近乎自虐的報複他和我自己,自始至終,這都是一場荒謬的笑話,我從抗拒到接受,到徹頭徹尾的淪陷。我充滿惡意的想,憑什麽我這樣痛苦,而寧泓卻能得到他想要的,這不公平。

“那也可以。”寧泓說,他抱住我的手臂緊了緊,聲音漸漸微小,“我想親你。”

我提着寧泓的領子,把他從我肩頭扯下來,低頭吻住他。柔軟幹燥的嘴唇相貼,寧泓無措地“唔”了一下,順從的張開嘴巴任我索取,他的睫毛顫動,恍若翩飛的蝶翅。片刻,我放開他,他小聲吐氣,睜開眼睛看我,眼中盈滿細小的光。

我尴尬地移開視線:“該回去了。”

“好。”寧泓偷摸地牽起我的手,十指相扣,“走吧。”

手鼓伴随着音樂,盛大的狂歡,篝火前人群影影綽綽,結成歡聲笑語的海洋。寧泓看向鄒瀾生,對方平素溫和的面孔被情緒感染,眼中的光芒極盛,寧泓的心情随鄒瀾生而跌宕起伏,他看到鄒瀾生快樂,不由得唇角帶笑,湊過去問:“鄒老師,你高興嗎?”

“高興。”鄒瀾生點頭。

寧泓心中炸開一朵煙花,他說:“那就好。”

過了一小會兒,約一分鐘,鄒瀾生伸手牽住寧泓,寧泓轉頭,他看見鄒瀾生局促慌亂的眼神,幾乎控制不住唇角的上挑。

像河邊垂釣已久的漁翁終于釣上一尾大魚,寧泓反手抓住鄒瀾生想要收回的手,離開廣場朝山腳下的樹林帶走去。

親吻鄒瀾生如他想象中那樣滋味甜美,他表現出的深情是他心中的十倍,他以為愧疚能讓鄒瀾生快些走出來。寧泓不是無悔付出的小白兔,他心中有所圖謀,必定不會吃虧。

鄒瀾生計較的多,對等的感情,相互尊重,寧泓計較的少,到手的必不會放開。

鄒瀾生說:“如果是因為寧清呢?我把你當做寧清。”

當做寧清?寧泓心下嗤笑,如果寧清活着,輪不到他寧泓伸手,可寧清死了,一個死人,當做便當做了,寧清不服有本事爬出來找他。他盯着鄒瀾生的嘴唇,心中回味剛才的柔軟,柔情小意地說:“那也可以,我想親你。”

果然鄒瀾生心軟地湊過來吻他,快樂充盈着他的心髒。

夠了,寧泓想,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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